“安瑞克?”克裡斯恍惚了一下,忽而意識到自己曾經以為不可替代的舊友已然離去四年有餘,他對舊友的印象也被時光沖淡,變得殘缺、模糊,隻剩下一道虛幻空茫的影子。以緻于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記憶中那個溫和、寬厚的安瑞克究竟是否真正存在過,他和安瑞克共處的那些過去是否是他的臆想。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原來或許他真的已經快要忘記安瑞克了。安瑞克對他而言的重要性也在慢慢随着時光的流逝,随着他的成長,随着他從那個羅德裡格公爵府不受寵愛的孤僻小王子蛻變成如今的“諾西亞三王子”克裡斯,随着他的圈子擴大、朋友變多,而慢慢弱化。這種認知讓克裡斯猛然一驚,感到很不舒服。
但此刻向他發問的人是霍朗,克裡斯還沒忘記霍朗并不是值得自己交心的對象這件事:“我當然記得。不過安瑞克已經離開我們四年了,現在北境流疫肆虐,我們身處弗蘭德沃,當下應該不是什麼緬懷舊友的好時機。您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忽然提起安瑞克,難道是在調查瘟疫相關問題的過程中,發現了和他當年在羅德拉港遇害一事有關的疑點?”
“四年前,你獨自離開坎德利爾,前往南約克瀚省的法穆鎮,是為了尋找安瑞克的下落,”霍朗沒有正面回答克裡斯的問題,反而将話題轉回了克裡斯身上,“但安瑞克的确死在羅德拉港灣,我們最後的調查結果顯示,他在羅德拉港受到了一夥邪|教徒的襲擊。我應該沒有跟你提過,我知道你跟安瑞克感情深厚,但安瑞克已經死了,審判廷和諾西亞北境的邪惡組織鬥争了這麼多年,都沒能将他們的勢力徹底拔除,讓你知道這些事沒有任何作用。你太年輕,我擔心你知道得太多,對邪惡組織過分仇視,會一腔意氣地沖到索密科裡亞來給安瑞克報仇。于你而言,這跟送死沒有區别。”
克裡斯沉默了一下。他看起來是個沖動魯莽到沒有一點腦子的人嗎?
但這樣不禮貌的反問,他顯然不能當着霍朗的面問出口。克裡斯虛僞地做出感動的表情:“讓您費心了,老師。”
霍朗向克裡斯投來不知是真是假的慈愛目光:“安瑞克是我最驕傲的學生,他的死讓我很傷心。但他願意教你法術,就等于肯定了你的天賦。也是為了這個,我才屬意你成為我新的學生。你很有天賦,也很聰明,羅德裡格公爵把你教得很好。”
其實羅德裡格公爵也不怎麼管他,克裡斯如今的為人處世,反倒是穆拉特教得最多。當然,他的确有意從羅德裡格公爵身上吸取經驗,模仿羅德裡格公爵的一些行事風格。硬要這麼說,倒也不算錯。克裡斯從霍朗身上收回目光,斂眸笑笑:“謬贊了,老師您也教我很多。”
但以弗蘭德沃如今的形勢,霍朗在這裡扯這些沒用的,實在是顯得很不合時宜。他到底想幹什麼?
“其實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訴你,要怎麼告訴你,”沒給克裡斯細細思索的時間,霍朗又沉着聲音開口了,“但是我想無論如何,我不應該瞞着你。如果你要因此憎恨我的話,我也應該坦然接受。克裡斯,我必須承認,安瑞克的死或許有我一份責任。”
“什麼?”這次克裡斯的驚訝倒不是裝的。雖然此前已經聽說過這樣那樣的流言,也因此對霍朗産生了一定的懷疑,但他怎麼都沒想到,霍朗會突然當着自己的面承認這件事。
霍朗狀似平和地歎了口氣:“是這樣沒錯。羅德拉港的任務檔案,是我提到坎德利爾審判廷中央的。當時伊利亞剛從北境的外地調遣任務中回到坎德利爾。他告訴安瑞克說,他聽到了一些聲音,或許很快就能觸碰到法術的邊界。安瑞克将這件事轉述給我,但我因此而萌生了一種擔憂。你知道,作為法師,我們時時刻刻都面臨着堕落的威脅,時時刻刻都應該小心行事。雖然伊利亞當時的狀态很好,但我仍然害怕他會突然異化,變成怪物。我擔心他所觸碰到的靈感是來自邪魔的蠱惑。所以,我對伊利亞在北境的活動展開了一些調查。羅德拉港的邪惡事件,就是在伊利亞處理完約密周邊的一些問題後爆發的。有證據顯示,羅德拉港的事和伊利亞在北境的活動存在一定的聯系。為此,我将羅德拉港的檔案單獨提了出來,調到了坎德利爾。”
“然後這份檔案就意外被安瑞克提走了?”克裡斯皺眉。如果霍朗拿“意外”來搪塞,他一定不會接受這樣的說法。
然而霍朗搖了搖頭,眼底倒浮現出了幾分真情實感的歉疚:“是我,我不經意間向安瑞克透露了我的擔憂和調查結果。安瑞克和伊利亞的關系一向不錯,大概是為了保護伊利亞,他告訴我他想要查清楚伊利亞那所謂突破性的靈感究竟從何而來。他主動接手了那份檔案。我當時想要阻止他親身前往羅德拉港,但沒有成功。他承諾一定會以自己的安危為先,任務為次,調查隻是順便。而我出于對他能力的信任,最終同意了他的計劃。”
“于是安瑞克就再也沒有回到坎德利爾。”克裡斯補全了霍朗沒有叙述完整的事實。
“很抱歉,是我的疏忽,讓你永遠失去了你的朋友。”霍朗将聲音放輕。
克裡斯沉默了好一會,也隻是輕輕搖頭:“這不怪您,老師。真正殺死安瑞克的人是那些喪心病狂的邪|教徒。”
“但還是很抱歉,”霍朗仿佛終于放下了一樁心事似的松了口氣,“我必須向你坦白這些事,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向你提起安瑞克這個名字。你知道,安瑞克被邪|教徒分|屍了,他的頭骨被帶到了法穆鎮,在法穆鎮邪祭事件後,由亞爾林和萊因斯帶回坎德利爾安葬。此後審判廷一直在追尋他屍骨其他部位的下落,但在這整整四年裡,除卻那個頭骨,我們隻找到了他的一隻右手手骨。”
“我知道,老師。我對安瑞克羅德拉港相關事件的進展一直有所關注。”克裡斯畢竟在廷内享有等同于大法師的職級,他的權限足夠查看廷内的大多數檔案。即使不能,伊利亞的法師徽章也還在他手裡,他可以非法調用伊利亞的權限。
霍朗阖眸片刻,終于解答了克裡斯心底那個“他到底想幹什麼”的疑問:“但你不知道的是,北上治疫的這段時間,一路以來,我在各大疫城發現了不少零散的,安瑞克的部分屍骨。它們有的被當地暗藏的邪|教徒供奉在祭壇上,有的埋在城市中心的教堂地下,有的甚至是從某些疫病患者屍體的胃裡挖出來的。”
“什、什麼?”這樣的說法有點超出克裡斯的認知,“您的意思……該不會是說,安瑞克的屍骨是這場瘟疫的來源?”
“不,”霍朗安撫似的看了克裡斯一眼,“從達爾勒斯到弗蘭德沃,我一路取走了不少安瑞克的遺骨,手骨、胫骨、肋骨……事實證明,疫病的蔓延并未因它們的離開而結束。或許它們是這場瘟疫的開始,但一切開始以後,它們就已經不再是結束這場災難的關鍵了。我所在意的是,我在諾西亞地圖上将所有掩埋、供奉安瑞克骨塊的位置進行标注,各個地點彼此呼應,組成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圖案,克裡斯,或許你記得那個圖案。”
“我記得的圖案?”克裡斯努力回想。但沒有任何提示,他實在想不到霍朗所說的他可能接觸過的圖案是什麼。
大概是看出了克裡斯的迷茫,霍朗斂了笑意,眸光微閃:“你還記得當年在法穆鎮,邪神年祭前的半月祭,邪|教徒活祭的分|屍掩埋地方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