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睡了很長一覺,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幹淨整齊的床上。
他要坐起來,采石場的管事張掖連忙走了過來,道:“小道爺别動,快好生歇着。”
這些當官的一向對自己呼來喝去的,突然這麼親切,讓他很不适應。段星河道:“這是什麼地方?”
張管事弓着腰,賠笑道:“這裡是小人值班的住處,條件差了一些,小道爺莫怪。”
段星河看着他谄媚的表情,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不久之前,自己還是他眼中的苦力,性命比路邊的乞丐還要賤。如今他卻是一副讨好的模樣,讓段星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他悄悄地掐了自己一下,感到了一陣疼痛。
段星河動了動胳膊腿,感覺除了酸痛以外沒什麼問題。他坐了起來,見張管事小心翼翼地站在旁邊,仿佛在聽候他的吩咐。段星河道:“你站着幹什麼,坐啊。”
那人受寵若驚一般,找了個凳子溜着邊坐下了。
段星河有點口渴,伸手去拿壺。張掖連忙站起來,道:“我來、我來。”
他倒了一杯茶,雙手捧着送到段星河面前。段星河道:“這我怎麼當得起?”
張掖狗腿地道:“當得起,當得起!大人肯使喚小人,便是瞧得起我了。”
段星河喝了一口,見他欲言又止的,道:“張大人,你有話說?”
張掖連忙一低頭,道:“道爺莫擡舉小人了,我不過是一個從九品的小官,您叫我小張就行了。”
段星河差點被水嗆到,接連咳嗽了幾聲,還是懷念他原來那副桀骜不馴的樣子。
這些人最擅長見人下菜碟,他态度忽然轉變成這樣,肯定是有原因的。段星河記得自己昏倒前見到了步雲邪,他乘着一頂藍呢轎子而來,穿着大幽官員的常服。周圍的人見了他都十分恭敬,看來他的地位比這些人都高出不少。
他記得那些人叫他司業大人,也不知道他有怎樣的境遇,短短數月間,居然就當上了這裡的官。自己一直跟兄弟們在一起,他卻隻有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如履薄冰,必然十分不容易。
段星河道:“欽天監的司業,官位幾品?”
張掖應聲答道:“步大人官居六品,是陛下面前的紅人,眼下風頭最盛,連司正都要讓他三分呢。”
段星河喔了一聲,心道:“怪不得這人這麼害怕,阿雲伸出一根手指頭都能捏死他。這人橫行霸道了半輩子,這回是撞到刀口上了。”
張掖後退了兩步,撩衣跪下道:“小人之前有眼無珠,得罪了小道爺,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計較。”
段星河皺起了眉頭,想起了慘死在牢獄裡的張淩越,又想起了那麼多從牢裡擡出去的屍體,覺得這人的心地歹毒的很。他眼下雖然求饒,卻是因為懾于威勢,根本沒有半分真心悔悟。
他淡淡道:“張大人請起來吧。我不過是一介草民,可受不起你的大禮。”
張掖意識到段星河沒這麼好糊弄,又磕了幾個頭,身體發着抖道:“小人也是照上面的吩咐辦事,小道爺吉人天相,前程遠大,不是咱們幾個微末小卒能阻礙的。求您高擡貴手,就饒了小人吧!”
這裡的皇帝為了求長生,縱容官差到處抓人,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們的官場中必然也烏七八糟的。自己不是大幽國的人,也沒必要替他們操這麼多心。
他道:“我有幾個兄弟,一個叫趙大海,一個叫伏順,一個叫李玉真……還有個年紀大一點的,叫劉叔,都是無辜被抓進來的,勞煩你把他們放了吧。”
先前他們怎麼喊冤都沒人理會。這會兒張掖卻變得十分通情達理,連忙道:“是、是,小道爺的朋友必然都是正派人,一場誤會,小人這就把他們放出來!”
兩人說着話,步雲邪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他穿着青色的忠靜服,頭上戴着一根白玉簪子,儀态端方,頗有幾分威嚴。他身後帶着兩個侍衛,每人手裡都提着個食盒。張管事連忙躬身道:“恭迎步大人。”
步雲邪的神色冷淡,擺了擺手道:“都出去吧。”
張掖便和侍衛一起出去了。步雲邪把飯從食盒裡拿出來,在床邊坐下,道:“沒事了吧?”
段星河道:“沒事。”
他看着面前的人,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步雲邪輕輕一笑,神色緩和下來,還是從前在青岩山跟他一起練劍的模樣。
“喝點雞湯補補,這段時間你受苦了。”
段星河道:“你怎麼在這兒,還當上他們的官了?”
步雲邪舀起一勺,道:“運氣好而已。來,先把湯喝了。”
雞湯是用太子參炖的,裡頭沉着幾塊淮山藥,滋味十分鮮美。段星河好久都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了,差點把碗都吞了。步雲邪有些心疼,道:“慢慢吃,還有不少呢。”
段星河吃了一碗米飯,一碗湯,一碗紅燒肉,又喝了半壺茶,這才感覺活過來了。
步雲邪一直注視着他,仿佛覺得跟他重逢太不容易了。段星河渾身都是傷,頭發胡子長出來一大把,在這裡待了這麼久,顯然受了不少罪。
步雲邪道:“我一直在找你,這麼久都沒有結果,我還以為你不在大幽。”
段星河道:“我想着要找你們,都城的消息更靈通一些。沒想到剛來沒多久,就被官差抓到這裡來了,還有伏順、趙大海他們也在。”
步雲邪睜大了眼睛,道:“他們也在采石場?我這就把他們放出來!”
段星河道:“我已經跟這裡管事的人說了,他怕你怕的要命,已經答應放人了。”
兩人都松了一口氣,段星河道:“你是怎麼當上這裡的官的?”
步雲邪從藥箱裡拿出了一瓶藥,給他塗抹着臉上的傷口,一邊道:“我被風卷到了大幽城外,見皇榜上說皇帝病重,廣招能人為他治病,治好的重重有賞。我從小學習醫術,對自己還是挺有自信的,就揭皇榜進了宮。”
段星河覺得他膽量實在驚人,道:“給皇帝看病,那可非同小可,萬一治不好怎麼辦?”
步雲邪揚起了嘴角,道:“我來的時候,懷裡還有兩張影遁符。萬一他們要賴我,我就隐身跑路。”
段星河想象當時的情形,他一個人揭榜進宮,身上的壓力十分巨大。他雖然不像自己受了許多皮肉之苦,性命也懸于一線之間。段星河道:“難為你了。”
步雲邪不想讓他擔心,故作輕松道:“沒事,富貴險中求嘛。”
他從前在寨子裡便是祭司,最擅長哄爺爺。如今來到這裡,又哄好了皇帝老兒,進了欽天監,可見他命裡是帶着官貴之氣的。步雲邪道:“我用了我娘教我的五鼓返魂湯,給皇帝灌下去了。周圍的人見他沒反應,正要把我抓去砍頭,那老頭兒就悠悠地醒過來了。”
他說起來還心有餘悸,拍了拍心口道:“好險……差點就浪費我一張影遁符。”
段星河光聽着都替他緊張,道:“這麼大的事,你還開玩笑。”
步雲邪便認真了些,道:“皇帝醒了之後高興得很,說他都看見閻王殿了,忽然有人在後頭喊他。他聽見了一陣雞鳴聲,睜開了眼,就回來了。”
段星河記得這方子不單單是一種藥,而是一種彜族的蠱術,是用施術者一定的陽壽去給瀕死者續命的。陰曹地府最講公平,就算是皇帝到了壽數也得收走。那老頭兒能死而複蘇,恐怕是借了步雲邪的壽命。
他道:“我記得這方子是要用人血做引子的,你損了多少壽元?”
步雲邪沒想到他會這麼單刀直入地問,目光遊移着,一時間沒說話。段星河看他這個反應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錯,皺起了眉頭。步雲邪道:“也沒有……他是真龍天子嘛,能救過來是他命不該絕。”
段星河一直注視着他,道:“到底幾年?”
步雲邪心裡生出了些壓力,隻好道:“也沒多少,就是……兩……三年。”
段星河一把抓過了他的手腕,摸了他脈搏片刻,感覺跟從前沒有太大變化,松了口氣。他皺眉道:“别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就算他是皇帝老子,值得你用命去換麼?”
步雲邪笑了,道:“我已經築基一層了,能活一百來歲,損失個三年五年的,也不算什麼。”
他給段星河上着藥,一邊道:“皇帝活過來後,讓我在欽天監做了六品司業。我一站穩了腳跟,馬上就讓人貼告示,到處尋找你們的下落,卻一直沒找到。”
段星河尋思道:“那時候我們應該已經被抓到采石場了。”
步雲邪歎了口氣,片刻道:“不管怎麼樣,咱們能重逢就是好事了。”
兩個人說着話,就見門簾一掀,伏順和趙大海他們從外頭進來了。幾個人穿着舊囚服,被關的久了,神色還有些緊張。張掖跟在他們身後,滿臉堆笑道:“步大人,小道爺,人都請到了。”
他躬身行了個禮,退了出去。趙大海見了段星河,眼淚頓時流出來了,一把抱住了他道:“大師兄,你沒事太好了。他們說你被抓去試藥了,我們都快急死了!”
他碩大一個人,弓起身子來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顯得有點滑稽。段星河拍了拍他的背,道:“哭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麼。”
伏順見步雲邪穿的十分華貴,竟像是在這裡當起了官。他道:“二師兄,我沒認錯吧……你怎麼在這裡?”
步雲邪笑道:“我來接你們的啊。”
伏順搔了搔頭,漸漸明白過來了,難怪那些當官的忽然變了副嘴臉,對自己點頭哈腰的,原來是忌憚步雲邪。他興奮道:“二師兄,你是不是當官了,多大品級?”
步雲邪道:“不大,六品。”
縣太爺出巡前呼後擁的坐着轎子,還有人舉着回避牌鳴鑼開道,那麼威風也就才七品。步雲邪才來了三個月,就當上了六品官,已經很了不起了。伏順朝他豎了個大拇指,道:“不愧是我的好二哥,咱們都托了你的鴻福了!”
步雲邪回頭看見了李玉真和劉叔,道:“這兩位是?”
李玉真在采石場已經見過他了,拱手道:“在下太清宮李玉真,從大新遊曆至此,跟段兄在囚車裡認識的。這段時間多虧他跟我作伴,要不然我早就活不成了。”
段星河道:“别這麼說,咱們兄弟是互相扶持。”
步雲邪道:“原來是李兄,幸會。”
劉叔沒想到自己也能被救出來,十分感動。他感激道:“老朽叫劉通玄,是浩蕩盟的一個末流老道。多謝各位救我性命,日後若是經過鳳來城,還請來浩蕩盟做客!”
步雲邪客氣道:“好,有機會一定去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