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百川從腰間摘下了水囊,喝了一口酒道:“沒了,傾巢覆滅。”
他的神色落寞,啞聲道:“一共一百零八個人,隻剩下我一個了。”
衆人都十分驚訝,段星河道:“抱歉,我們不是有意冒犯的。”
于百川搖了搖頭,道:“沒事,不知者不怪。”
他的神色平靜,已經過了最難的那段時間,沒有多少悲哀了。在這個亂世,各股勢力交錯傾軋,難免有宗門成為犧牲品。他一手搭在膝上,道:“大幽的皇帝不是什麼好人,最擅長卸磨殺驢,忘恩負義。你們為他做事,還是暗中留一手的好。”
李玉真道:“你們門派原來不也是為大幽皇帝做事的麼?”
于百川道:“是啊,所以我才不想讓你們重蹈縱橫派的覆轍。”
衆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夜色濃重,篝火照在衆人臉上,光影不住跳躍。段星河道:“于兄這話是什麼意思,可否明示?”
于百川一想起那些事就憤懑,道:“說來話長,我師父叫瀾滄先生,他學識淵博,四十年前融彙百家之長,創下了縱橫派。說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師父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他原來的世界到處都是戰亂,民不聊生。他家裡人都死了,他為了逃難躲進了深山裡,卻沒想到來到了這裡。”
他看了衆人一眼,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是異想天開。李玉真卻道:“我相信你,我知道有另一個世界,我師父帶我去過。”
段星河和步雲邪對視了一眼,覺得這人沒有惡意。段星河道:“我們就是從外頭過來曆練的。”
于百川一詫,顯得有些驚喜。以前師父跟弟子們說起這些事的時候,他們還半信半疑的,以為是老人家異想天開。師父說這世上有些人是從外界來的,那邊的世界雖然沒有這邊的靈力強大,知識文化卻十分繁榮。
于百川有些向往,道:“那你們一定見識過百家争鳴的盛況了?”
步雲邪的星垂殿裡有許多藏書,諸子百家無所不包。他道:“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們沒親眼見過,但有不少典籍流傳下來。”
于百川遇上了能理解自己的人,渾身放松下來。他撥着篝火道:“我師父隻是個尋常的讀書人,沒有什麼神通,憑着三寸不爛之舌遊走于各個國家之間做說客,也做生意。我們這派供奉的祖師爺叫鬼谷子,據說他額前有四顆肉痣,成鬼宿之相,你們聽過他們沒有?”
步雲邪微微一笑,道:“鬼谷子是謀聖,智慧深不可測,外面的人都知道他。”
于百川很是自豪,道:“幾十年前大幽和大新之間勢同水火,兩國邊境常發生戰争。我師父親自出馬,說服大新與大幽簽訂盟約,這才使兩國漸漸安穩下來。後來我師父又代表大幽北上跟燕丘簽訂了和平盟約,讓兩國百姓能安居樂業。”
衆人都十分驚訝,步雲邪道:“尊師立下了這等奇功,應該身居高位吧?”
于百川歎了口氣,道:“先帝對他特别賞識,拜他為丞相,我們縱橫派也享了十年尊榮。但當今皇帝尊崇道家,對我師父十分冷淡。我師父便退隐辭官,回到了長息郡養老。他近二十年來著書立說,收了不少弟子。我入門的時候,縱橫派已經沒落了,師父年事已高,師兄弟們平日裡自己耕種、修道,缺錢的時候,我們也出去做一點生意,過日子是不愁的。”
李玉真想起來了,道:“去年北邊發大水,趁機倒糧食的就是你們吧?”
于百川搔了搔頭,道:“災時糧食都貴,我們比商人賣的便宜了一半,已經很良心了。”
比起長生觀的那些邪修來說,他們确實算是正派之人了。段星河道:“後來呢?”
于百川黯然道:“前陣子西南邊境又起了沖突,慶熙帝早就想撕毀協議了,就對大新發起了戰争。結果大新這幾年秣馬厲兵,比從前厲害多了。慶熙帝吃了幾場敗仗,這才又想起我師父了,召他入京商讨對策。我師父去之前就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了,讓我們趕緊逃走。大家本來以為沒那麼嚴重,結果師父進宮見了慶熙帝,與他分析大勢,說錯在我方不該先撕毀協議,如今要再和談也難了。慶熙帝惱羞成怒,便讓人把他……把他砍了。”
他聲音哽咽了,紅了眼圈。其他人十分震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一個為國家立過大功的老臣,慶熙帝說殺就殺,這人實在夠狠的。
于百川啞聲道:“我師父死後,大幽連敗數仗,丢了兩個郡。皇帝差點氣死,事後清算追責到了我們縱橫派頭上,直接派兵把我們滅了門,隻有我和幾個師弟僥幸逃了出來。兄弟們東躲西藏了幾個月,又死了兩三個人,偌大一個門派,如今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他外表看起來大大咧咧的,沒想到有過這麼不幸的遭遇。若是換成别人,應該就一蹶不振了,但他還強撐着沒有垮下去。于百川擦了一下眼睛,沉聲道:“我這大半年裡到處尋訪,暗中調查過了,這次的戰争是有人在背後操縱的。”
李玉真微微皺眉,之前的那場戰亂對大新也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他父親為了占國運,好幾天沒睡,京城裡到處都人心惶惶的,有些人甚至想舉家搬遷到巴蜀去。他道:“不是慶熙帝自己想打的麼?”
于百川恨聲道:“慶熙老頭兒雖然可恨,但他之所以會撕毀協議、殺我師父,還是因為受到了萬象門的挑撥。萬象門最擅長操縱人心,他們的教主十分貪婪,想要在大幽一家獨大,自然要先拿我們開刀。”
縱橫派的宗主雖然已經不在朝堂了,消息網卻遍布整個大陸,對當今大事都了若指掌。皇帝有疑難不決之事,也還會請教瀾滄先生的意見。他隻要活着,縱橫派對大幽的影響就不容小觑。萬象門容不下有人與自己平分秋色,早就想把它連根拔起了。
衆人的神色都凝重下來,大家雖然沒接觸過萬象門本教的人,卻知道長生觀的那群道士便是萬象門的一個分支。他們信奉夜遊神,役使着伥鬼到處殺人,手段歹毒得很。他們的行事手段倒是很投慶熙帝的脾氣,難怪能得到皇帝的重用。
段星河覺得他們的手伸的太長了,道:“區區一個宗門,為什麼要挑起兩個國家之間的戰争?”
于百川顯得有些沉重,道:“你們是外來的,有所不知。萬象門修的是邪道,世間的陰邪之氣少,邪修就難以修煉。他們要供奉虺神,就要制造大量的負面情緒。而戰争,就是産生痛苦最快的方式。”
大家沒想到那些邪修為了一己私利,居然能掀起這麼大的風浪,對百姓來說也太殘忍了。段星河道:“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于百川眉頭深深地皺着,握緊了拳頭道:“縱橫派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得重建門派,為師父和師兄弟報仇。我師父畢生的願望就是天下太平,這也是我們縱橫派的宗旨,我要把這個理念傳承下去!”
這個理想雖然遠大,有個奔頭也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孤身一人在這亂世,沒點念想實在很難活下去。
伏順聽他說了一堆大道理,腦子裡依然沒有什麼概念,道:“天下太平,聽起來挺宏大的,你們怎麼實現這個目标?”
從前也有不少人這樣質疑過他們。于百川的嘴角勾起來,眼神裡露出了一點狡黠的光,道:“憑心術。”
“心術?”
“對,”于百川說到了擅長的事,連珠炮似地道,“憑心術去權衡利弊,算計得失,掌握一切有利的情報,切中對方的要害,說服對方,從而獲得利益。說服不成,就以霸道征服對方——隻要目标正确,可以不擇手段!”
他說起這些來,眼睛亮了起來,對自己信奉的東西充滿了熱忱。
他道:“我師父對于人心很有研究,他常說人活着,得一半君子一半小人。壞人壞,咱們就得比壞人更壞。可以用手段達成目的,不要被假仁假義困住。但若是能用假仁假義去困住别人,那倒是好得很。”
段星河笑了,覺得他師父的話有點意思,不是個老古闆。于百川跟他聊得興起,道:“兄弟,我跟你有緣,我們門派的心法你拿去看一看!”
他解開包袱,裡頭有一摞冊子,見人就發。他的門派沒了,隻能找一切機會招納新人。段星河接過來,見書不算厚,藍色的封皮上寫着《利辨經》三個大字。他打開翻了翻,書分上下兩卷。上卷叫利經,教人如何權衡利弊、趨利避害。下卷叫辨經,記錄了相人之法以及與人打交道的話術。
他道:“這書是貴派的秘籍,我一個外人看合适麼?”
于百川大方道:“我縱橫派的智慧浩如煙海,這隻是九牛一毛而已。我師父寫了不少書,隻能給内門弟子看,這本最為入世,就當是度人的筏子。你看的進去就說明咱們有緣,來日要是不想給朝廷當鷹犬了,随時歡迎來我們縱橫派。”
段星河沒回答,大幽的皇帝雖然不靠譜,至少欽天監給發皇糧,還有免費的驿館住。跟着于百川風餐露宿的,三天餓九頓,傻子也不選他。
夜漸漸深了,伏順打了個呵欠,站起來道:“大師兄,你們聊,我先去睡了。”
趙大海趕了一天車累了,也回帳篷去了。步雲邪和李玉真又坐了一會兒,實在撐不住了,道:“我們也去睡了,别聊太晚。”
段星河道:“沒事,我值夜,後半夜再睡。”
篝火不住跳動,于百川一手搭在膝蓋上,他的皮膚風吹日曬的有些粗糙,下巴上生着參差不齊的胡茬,精神卻很不錯。自從師門遭遇不幸之後,他很久都沒這樣跟人暢所欲言了。
段星河道:“我之前在城裡見過你,你一直在接任務麼?”
于百川搶任務在這一帶都出名了,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本來有他一個就夠其他人埋怨的了,段星河一來,有幾張告示揭幾張,跟于百川很有些不相上下的貪心勁兒。
于百川也沒有不好意思,道:“掙錢嘛,不寒碜。要複興門派,不賺錢怎麼買地招人?前陣子接了個任務,要打一百隻燈籠妖,我到現在才攢了八十多根燈芯,這不上這裡來碰碰運氣麼,你們呢?”
段星河道:“殺赤藤妖。”
于百川道:“那家夥好殺,慢慢來就行了。”
段星河的目光一動,覺得他可能會對另外一張告示感興趣,道:“我師弟還接了個殺三尾狐的任務,賞金三百兩銀子。你要麼,二兩銀子轉讓給你。”
于百川笑了,道:“好兄弟,學得挺快啊,這就做起我的生意來了。”
段星河揚眉道:“要不要?”
“三尾狐啊……”于百川尋思了一下,雖然覺得賞銀很有誘惑力,但沒有金剛鑽攬不了這瓷器活。他道:“算了吧,那玩意兒我一個人打不過,萬一死了就虧了。門派複興的大業還在我肩膀上呢,我可得好好活着。”
貓頭鷹咕咕地叫了幾聲,悄無聲息地飛走了。于百川自己背着睡袋,從行囊裡掏出來,躺在了火堆邊。段星河睡不着,打開利辨經看了起來。
火光照在他臉上,段星河臉側的碎發垂下來,讀書時分外沉靜。書上寫的東西雖然不是修煉之法,但都是寶貴的處世之道。若是能靈活運用,行走江湖時能少吃許多虧。
段星河翻了一頁,于百川從睡袋裡探出頭,道:“怎麼樣?”
段星河的眼睛沒離開書,道:“不錯。”
于百川得意道:“我們鬼谷宗的書自然很不錯。你若是想學更深奧的心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如加入我們?”
段星河微微揚起嘴角,道:“我有師承的,巴蜀逍遙觀,聽過沒?”
“沒關系,”于百川道,“我們縱橫派兼容并包,就算不退原來的門派,也可以加入我們。”
他現在是光杆兒司令,見人就想拉人頭。段星河覺得這本書就夠自己看一陣子的了,敷衍道:“再說、再說。”
書上說與人相交,得先認識到自己的價值所在,知道自己能為别人提供什麼益處,同時衡量對方能給自己帶來多少益處。權衡利弊不但能夠趨利避害,還能夠切中目的跟對方交流,小到做生意、大到兩國談判,都用得上。
權衡利弊的方法叫做揣情,最好的方法是提前收集情報。如果意外相遇,就要迅速獲得對方的信息。觀其氣象、衣着、言談,就能分析出很多東西來,比如出身、修為高低、人際關系。而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的方法,也記在書上。
火光照亮了書上的文字,上頭寫着:“與智者言,依于博;與辨者言,依于要;與貴者言,依于勢;與富者言,依于高;與貧者言,依于利;與勇者言,依于敢……”
他如同醍醐灌頂,喃喃道:“有道理。”
段星河替師娘下山采買,經常跟市井之人讨價還價,知道談生意得抓住别人想要什麼。看了書中所述,覺得自己的想法更清晰了。遇到不易抉擇之事,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
再往後翻,還有鈎箝術、飛箝術等,都是操縱人心的方法。他翻到最後一頁,見上頭寫着一行字。
“機心為術,需以道心統禦。若不能制,術愈高,行愈偏。望後人以此術行正道,方不負我門宗旨。”
他歎了口氣,覺得鬼谷一宗确實十分了得,這本書沒事多讀一讀很有好處。于百川還沒睡着,躺在睡袋裡探頭道:“兄弟,我最近一直在攢錢,打算換個地方重建門派,招點人,再設幾個驿站建立消息網,你覺得怎麼樣?”
段星河感覺他話裡藏着後招,道:“挺好的。”
于百川搓了搓手道:“那你看要不要投點資,等我縱橫派複興了,你就是中興的大功臣了。”
他說了半天,總算露出了狐狸尾巴。段星河淡淡道:“有我什麼好處?”
“好處可大了,”于百川豪情萬丈道,“祠堂裡畫一個你的像挂着,以後收弟子都得跟你磕頭!”
段星河笑了,道:“那有什麼用。”
于百川搔了搔頭,覺得不頂吃不頂喝的,是沒多少實際的用途。他道:“以後我建立了消息網,終身免費給你提供消息,保證你對天下大事了如指掌。”
有可靠的第一手消息,就能掙到别人掙不到的錢,占到别人占不到的先機,确實很有誘惑力。
“這還有點用,”段星河道,“不過可惜我沒錢,要是有錢我還出來做什麼任務?”
于百川露出了一點狡猾的笑容,道:“你們有金子吧?”
段星河有點奇怪,自己又沒露白,他是怎麼知道的。于百川看他的反應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錯,聳了聳鼻子道:“我能感覺的到,酉金珠玉之氣,還挺純呢。”
他擡起手,指了指段星河身後的帳篷,裡頭映着幾個箱籠的影子。他自信道:“就在那裡頭,大幾百兩金錠子,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