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河一見他就有氣,冷着臉不看他。李如芝從果盤裡拿了個通紅的橘子,剝開皮遞過來。段星河沒接,李如芝也不覺得尴尬,慢條斯理地自己吃了,一邊道:“我能理解,師父沒了,你們心情不好。但日子還得過,看開一點。”
冤大頭既然來了,就不能這麼輕易放過他。步雲邪冷冷道:“官員家屬去世,有撫恤麼?”
李如芝一怔,這小子張嘴就跟自己要錢,實在有些煩人。朝廷規定官員直系家屬去世是要給撫恤的,但師父又不是親爹,論起來也沒必要非給不可。
他看了那兩人一眼,段星河跟步雲邪的眼睛都紅通通的,看誰都格外可恨。他也不想觸這個眉頭,索性做個順水人情,道:“既然魏先生是你們的恩師,朝廷理當撫恤,我這就幫你們報上去。”
張掖見主子來一趟,也沒能整治成這兩個人,道:“有水麼,咱們專程來看病人,總得給我們一杯茶喝吧?”
步雲邪冷冷道:“沒有。”
張掖道:“哎你這人,吃槍藥了?”
步雲邪的心情糟的很,沒心情伺候這些孫子,道:“想喝自己去燒。”
李如芝本來就是想氣一氣他們,見到他們這副落魄的模樣就已經很痛快了。他擺出一副大度的姿态,道:“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了。你們好好休息。”
那兩人起身走了,段星河依舊沉着臉。天色将近黃昏,他已經睡了一天一夜,還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掀開了被子,要去穿鞋。
步雲邪道:“你起來幹嘛?”
段星河道:“師父的遺骨還沒收拾,我去找一找。”
他此言一出,步雲邪的神色又凝重起來。魏清風昨天夜裡被那怪物活吃了,恐怕連頭發絲都沒留下一根,要下葬都沒有東西可埋。
段星河知道他在想什麼,道:“總會留下點東西的。”
步雲邪從旁邊拿起披風穿上,道:“你身體還不好,我去看看吧,其他要張羅的事也一并辦了。”
李玉真下午給墨墨煮了些牛肉,喂它吃了幾塊,剩下的攤開來放在架子上晾起來了。墨墨趴在架子旁邊眯着,守着自己的肉幹,防止被麻雀和野貓偷吃了。李玉真又去廚房弄了點飯菜,裝在食盒裡給段星河送過去。
他來到走廊上,發現趙大海和伏順已經回來了。兩人捂着大棉襖蹲在角落裡,也不進屋,一副沮喪的模樣。
李玉真道:“怎麼了,外頭多冷啊,不進去呢?”
伏順沒說話,師父沒了,他們的心情也很沉重,不知道怎麼面對大師兄和二師兄。
李玉真想了想,道:“猴子們呢,找到了麼?”
趙大海搖了搖頭,道:“沒有,到處都找過了,連一根猴毛都沒見。”
周圍靜悄悄的,卻到處都暗藏着殺機。這個世界比他們想象的要殘忍得多,一步踏錯就可能萬劫不複。他們已經過了情緒最激動的時候,生出了一種無助感。伏順低聲道:“大傻,我想回去了。”
趙大海坐在牆角,擡頭看着灰蒙蒙的天,低聲道:“我也想啊……咱們可能永遠都回不去了。”
大家平時雖然表現的很樂觀,其實心裡一直藏着不安,強烈的痛苦折磨着每一個人,讓他們幾乎要崩潰了。青岩山中的歲月變得無比美好,他們隻需要念念經、打打坐就好了,不用擔心任何事,可那樣的日子隻存在于記憶中了。
伏順擦去了眼角的淚水,哽咽道:“我想師娘了,家裡多好啊,我為什麼要來這破地方。”
門輕輕一響,步雲邪出來了。趙大海捅了伏順一下,低聲道:“别說了。”
步雲邪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呢子鬥篷,模樣很是憔悴。他腰側挎着柄長劍,右手提着個竹簍子,見了李玉真便道:“我出去一趟,你幫忙照看星哥吧。”
李玉真道:“行,我剛拿了點吃的來,你要不要先吃點?”
步雲邪沒什麼胃口,道:“回來再說吧。”
他垂着眼往外走去,情緒也很低落。趙大海不放心,站起來道:“二師兄,你上哪去?”
步雲邪沒回答,伏順小聲道:“别管幹什麼,跟着就是了。”
趙大海去駕了馬車,跟着他出了驿館。步雲邪上了車,道:“去老戲樓吧。”
馬車來到了昨天出事的地方,雜耍班子的營地一片狼藉。官府已經把現場勘察過了,地上還散落着殘破的帳篷,泥土裡有些暗紅色的血迹、碾碎的骨頭渣滓,還有些樹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再次來到這裡,衆人的心裡依然很難受。昨天夜裡的沖擊力還沒有淡去,伏順聞見了空氣裡的血腥氣,忍不住幹嘔了一聲。趙大海知道他一宿沒怎麼合眼,道:“不行就上一邊歇着去吧。”
伏順深吸了一口氣,穩住了情緒道:“我沒事,我能幹活。”
步雲邪道:“找找師父的遺物吧。”
那兩人答應了,貓着腰到處找了起來。地上還殘留着那怪物巨大的腳印,步雲邪在附近找了片刻,從泥土裡挖出了一片殘破的道袍,是師父的衣服。黃褐色的衣裳被血染紅了,變得烏黑。
他把布片放進竹簍子裡,又找了一陣子,在一片枯枝下發現了一截手指。步雲邪的呼吸都停滞了,片刻輕輕地撥開泥土,挖出了半隻手掌。師父右手的小指比别人短一些,側面有個小痣,此時上面爬滿了螞蟻,已經被啃得血肉模糊了。步雲邪捧着那半隻手掌,渾身不住發抖,忍不住落下了淚水。
附近有個樹林子,裡頭生滿了松樹、光秃秃的梧桐和白楊。伏順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師父的遺物。他正有些灰心喪氣,忽然聽見頭頂簌簌作響,一條毛茸茸的長尾巴從上面垂了下來。
伏順吓了一跳,擡頭一望,見一隻小猴兒蹲在樹上,正在看着他,
他心頭一動,自己找了半天也不見它們,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他試探道:“你是城裡的小孩兒變的麼?”
小猴兒吱吱地叫了起來,連連點頭。伏順知道它聽懂了,也很激動,道:“我們是來幫你們的。其他的猴兒在哪兒,你知道嗎?”
小猴兒叫了幾聲,示意他等着自己。伏順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就見那小猴兒帶着一群猴子穿過樹林,蕩着樹枝過來了。
他們夜裡打開籠子救了它們,這些小猴兒知道他們不是壞人。伏順振奮起來,道:“走,我帶你們找我二師兄去!”
趙大海找了許久,在一棵大樹邊發現了師父的半截紫檀發簪,上面還纏着一縷頭發,跟步雲邪找到的遺物放在了一起。
步雲邪打算回去的路上扯些白麻布,買個骨灰壇子。趙大海道:“順子呢?”
這時候就聽腳步聲響,伏順肩上扛着一隻小猴,身後帶着大大小小一群猴子從樹林裡鑽出來,興奮道:“找到了,那些猴兒都躲在這裡呢!”
原來這些小猴兒夜裡逃走之後,想回到自己家裡去。但它們變成這樣子父母不認得,不肯收留它們。甚至有一戶人家以為是哪裡來的野猴子,抄起笤帚把它趕了出去,還把它的頭打破了。
那隻小猴委屈的要命,眼睛都哭腫了,在路邊遇見了另一隻被趕出來的猴子,不知該如何是好。天就要亮了,它們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待着,隻好又回到了樹林。其他的猴子跟它們的遭遇差不多,花了一天的時間,陸陸續續地又聚在了這裡。
伏順和趙大海到處找了它們一天,幸虧遇見了。趙大海抱起一隻小猴,摸了摸它的腦袋,道:“沒事,先跟我們待一段時間吧,大師兄會幫你們想辦法的。”
趙大海讓猴子們上了馬車,帶着它們回了驿館。衆人趁着夜色把猴子帶進了屋裡,伏順和趙大海的屋裡還有地方,每天準備些清水和果子、饅頭,養活這些小猴足夠了。
步雲邪買了白麻布和香燭、紙錢等物,為魏清風籌備好了葬禮。隔天段星河休息的差不多了,和步雲邪去找了一處墓地,用骨灰壇盛着把師父的遺物葬下了。衆人披麻戴孝,想起從前師父對他們的恩情,心中越發難過,哭得淚如雨下。
師父走了,以後他們就隻能靠自己了。段星河擦去了眼淚,道:“師父,你放心,我一定把小師妹找回來,把大家平安帶回去!”
寒風輕輕吹過,紙錢滿天飛揚。步雲邪也道:“咱們師兄弟一條心,不管有什麼困難都不怕。”
段星河點了點頭,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一黑一白兩個鬼差站在墳墓前。那兩個人都身穿長袍,頭戴着又尖又長的帽子。白鬼手裡拿着個招魂幡,黑鬼手裡提着一根鐵鍊。
段星河心中一凜,以為是萬象門的伥鬼來了,下意識摸向了腰間的佩劍。然而這兩個鬼身上并沒有邪氣,反而帶着一股憂傷安甯的氣息,不像是邪神,倒像是來吊唁的。
段星河想起了黑白無常,不知道這個世界是否也有鬼差來接引死者。他再定睛看時,卻什麼也看不見了。
步雲邪道:“怎麼了?”
段星河低聲道:“你看到什麼了麼?”
步雲邪環顧四周,什麼都沒看到。伏順忍不住道:“大師兄,你沒事吧?”
段星河的身體還沒痊愈,疑心是自己出現了幻覺,靜了片刻道:“沒事,回去吧。”
李如芝在這裡待了幾天,擺了一陣子官威也沒人搭理他。他覺得沒什麼意思,便回去向皇帝複命了。
段星河強撐着精神葬下了師父,回去之後心口的疼痛依然折磨着他,有時候像針刺,有時候像烙鐵灼燒。虺神的詛咒一直對他虎視眈眈,他隻能盡力控制着情緒,不能被它吞噬掉。
他自己一人消亡了無所謂,但那股力量太強大,他怕禍及身邊的夥伴。若是在失去意識的情況下傷害了其他人,他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段星河的心情壓抑,在床上躺了幾天,每日就是看着屋頂出神。步雲邪白天來給他送飯,晚上讓墨墨守着它,生怕他再做噩夢。
大家眼看着大師兄一天天瘦下去,卻又一聲不吭,都很憂慮。衆人坐在步雲邪房裡,李玉真道:“歇了這幾天,好點了麼?”
“沒好多少,”步雲邪低聲道,“那詛咒一受刺激就會發作,瘋起來六親不認,早晚要釀成大禍。”
伏順道:“你們的修為那麼強,幫不了他麼?”
步雲邪搖了搖頭,道:“哪裡強了,都不到金丹期。連師父都救不了他,總得元嬰期以上的大能才有辦法吧。”
一提到師父,大家又有些傷感。趙大海道:“那就一直這樣拖着麼,也太折磨人了吧。”
這樣反反複複的,他的身體遲早會被折騰壞。李玉真沉默了良久,仿佛下了什麼決心,擡眼道:“我有辦法。”
衆人紛紛看向他,就像看着一根救命稻草。李玉真本來不想麻煩長輩,到了這個地步也沒辦法了。他道:“淩煙閣的主人叫周玉成,是我師父的朋友。他是元嬰期的大能,咱們去問一問,他說不定會有辦法。”
衆人都很驚訝,沒想到李玉真的人脈這麼廣。上回見到紫衣侯的時候,大家就意識到他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少爺。他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跟他們混在一起也看不出有什麼架子,關鍵時候卻能幫上大忙。
淩煙閣的總舵就在城郊,步雲邪登時生出了希望,道:“那咱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