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灼青擡起袖口,翻看幾下,将還剩餘的幹燥部位轉了個面往臉上招呼。再放下時全身已經沒有一處幹的了,如若現在脫下汗衫,估計能擰一盆水。而面前的玉米地,怎麼望也望不到頭。
來時有多興奮的高三,現在就有多蔫巴。一個個蹲在比人高的玉米稭稈下,乘着燥熱的涼,等着教官的下一波指示。他們班的教官是地地道道的東北漢子,魁梧壯碩,幹起活來賊麻溜。今天早上三分之一的玉米地,幾乎有半壁是他割下的。而他們60個學生,按教官的話來說,平均一人割不到五株,豬都比他們利索。話糙理不糙,學生們沒了起始的勁,再而衰三而竭,剩下的可不就隻有挨訓的份了。
徐栩扯了扯教官的袖子,将手裡的西瓜遞過去時臊了這壯漢滿臉紅。學生們瞬間“哦~”開了,反正幹活割杆沒力氣,起哄瞎鬧最在行。徐栩見怪不怪,跟着哦了幾聲,也懶得理這幫兔崽子,讓女生們将帶來的西瓜各自分了下去。
畢竟這是群溫室裡嬌養的花,第一天哪能習慣這麼高強度的體力活。這不剛剛一個男生中暑倒在玉米地裡,這才換來他們小憩片刻。
郝夭阙将人扶到床上,和校醫打了聲招呼就要走。邁出門檻的腳步一縮,他乖巧地看了幾眼老師,差點沒把校醫的心融化。
“怎麼了同學?還有什麼事?”
郝夭阙蹙眉揉了揉額角,硬将熱汗說成了冷汗,雪白的肌膚變成了病态,“老師,我覺得我也有點中暑。”
“啊是嗎?”校醫噔噔兩步打開藥櫃,從中拿出兩支藿香正氣水,“快喝一瓶。馬上見效。”郝夭阙點頭接過剛想揣進褲兜,就見校醫杵着殷殷期盼的眼神看他,怎麼不喝?快喝啊。
郝夭阙,“……”
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郝夭阙算是明白了,在這世上裝什麼都行,就是不能裝病。所以當他頂着渾身藿香的味道,遊蕩在高熱的玉米地裡時,差點沒被人轟出去。
顧灼青呆了片刻,直接将頭埋進手臂捋了把臉。鹹滋滋的汗液流進眼睛裡,刺得人生疼。越接近正午,太陽也越發毒辣。他甚至都能幻想出藿香正氣水的味道,與這曬得發昏的天氣正好絕配。
手上鐮刀執起揮下,還沒從黑深的豁口拔出再來一刀,顧灼青就發現了不對勁。他皺眉四下看了兩眼,鼻尖嗅嗅熱氣,突然發現這藿香味道濃郁的不似幻覺。背還佝着的他也來不及多想,手起刀落就要對玉米杆斬草除根,然後郝夭阙的臉突然從玉米叢中鑽了出來。
顧灼青一吓,瞬間收回鐮刀,心髒差點吓停。
“你瘋了?危不危險!”
郝夭阙耷拉着腦袋,下唇把上唇緊緊包在嘴裡,僅露出兩隻大眼擡眸瞅他,一副委屈十足的模樣。一臉“碰瓷”相,這時候誰兇他都是罪過。
顧灼青平了下氣,問他,“怎麼了?”
郝夭阙動了動唇,可憐兮兮地低聲控訴,“顧灼青。他們都嫌棄我。”
顧灼青擴張了下鼻子,沖天的藿香味在此有了源頭。他掀開郝夭阙的笠帽,露出濕透的運動發帶,然後将不太幹淨的手背往衣服上蹭了蹭,抹去他耳鬓滑落的汗,淡淡問道,“中暑了?”
郝夭阙緩緩搖頭,十分怨念的從褲袋裡掏出另一小瓶罪惡之水遞到顧灼青手裡,用着泫然欲泣的語氣,“校醫老師逼我喝的。”
顧灼青洩了口氣,隻能繼續問他,“那他為什麼逼你喝?”
“因為……”郝夭阙低着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撥弄手指,“因為我想給你帶一瓶……然後騙他說我也中暑了。”
握在手裡的玻璃瓶把掌心燙了下。
顧灼青松動手指轉着瓶身,良久,舉起手臂停在空中,生疏又緩慢地落在他的後背拍了拍。
似哄非哄。
一股濃郁的藿香味接踵而至,拉着郝夭阙擡了頭。按理說他應該免疫了自身的味道,怎麼還能聞到如此撲鼻的……然後他看着顧灼青面不改色的一口悶下了那一瓶藿香正氣水,随手将喝完的瓶身塞進了褲兜裡。
他彎腰劈下半截玉米杆,丢進壘好的壟堆裡。回身見郝夭阙還沒走,催促了下,“幹活去。”
雖然顧灼青做法很委婉,可對郝夭阙來說還是直白得緊。
反正他之後的半個小時渾身充滿了幹勁,無畏他人詫異的目光,無畏他人玩鬧的“嫌棄”。
反正他不是一個人“香”了。
别人嫌棄有什麼要緊,有顧灼青陪他。
黑雲壓城的時候,滿地熱火朝天的勁還沒褪去。明明一分鐘前太陽高懸惹人嫌,片刻後狂風大作裹挾着千軍萬馬遮天蔽日,銳不可當。怒号的風沙迷人眼,吹亂了玉米簌葉嘩嘩作響,卷飛了茅草屋頂三重房蓋。
教官猛然直起身,沖還在地裡的學生大吼,“要下大雨了,趕緊回宿舍!!”
逐漸的,風息了。金黃色的玉米浪田又恢複了平靜。隻剩下黑點小人在壟上穿梭的聲響,沙沙沙沙。而海上的暴風雨來臨之前,确實會給人這種迷惑般的錯覺。顧灼青擡眸,雨雲已挨到他的頭頂,伸手便能感受水過指尖的風涼。
郝夭阙前腳踏進宿舍,後腳挨着地的地方已經落下了滿地陰影。豆大的雨點砸下的時候,似乎想在青石闆上撞下坑的痕迹。起初還是稀疏的、圓狀般的點,下了一會兒又悠悠攀住了雲,地面以為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不過在眨眼間,唰地一聲瓢潑大雨如水柱般就從高空中傾倒了下來。雨線密而急,刹那間滿山的泥土味紛至沓來,又被大雨沖刷回了地面。
雨水混着污泥在地面淌成一條小溪。學生們還在感歎這雨下得真大啊,然後偷偷摸摸掏出手機錄下這偷懶的片刻。
郝夭阙回身張望了下,發現宿舍裡的人頭數不對……
可不是不對麼……顧灼青不見了。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回來。
郝夭阙随手掏了把傘,和同寝室的人打了招呼便急匆匆趕往2号房。
于飛那夥人正下着泡面呢,剛要進口就被郝夭阙叫住了嘴。
“灼青?”于飛吹吹面上的油吸溜進了一口湯,哈了一聲,惬意道,“沒有啊。沒在這。”糟哥從于飛碗裡偷了一筷子酸菜面,半條腿踩在凳子上咬着問他,“還沒到吧?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們似的玩命得跑,跟後面有狗追一樣。”
于飛一叉子戳上前桌的賊手,又沖糟哥那頭黃鼠狼龇牙咧嘴,方擡頭看向郝夭阙說,晚點吧,等雨小了我陪你一起去找。現在下暴雨,這裡又建在山上還是不安全。
郝夭阙點點頭,沒說什麼。留下一屋吵鬧的衆人,默默撐開傘往竹林走去。
進嘴的塑料叉頓在唇邊,于飛側頭從挂着雨簾的窗戶往外看去,啪的一聲将面碗砸在桌上。糟哥呼噜一聲被面條燙了喉嚨,還在那裡嗷嗷亂叫,前桌肥肉一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于飛兩下奪了碗。
操心老媽子抄起三把傘丢了過去,“别吃了别吃了,小兔崽子找灼青去了。他媽的嗦個面都不安生。”
糟哥身體被于飛拉着,頭還挂在碗上吸溜最後幾口面條。被扯走的時候從面條上飛濺出湯汁灑向空中,留下一片狼藉。
“糟哥你去找班主任,跟他知會一聲。老錢你去找教官,他對這片地方熟。我跟着菩薩去找灼青,速度快一點。這大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停,被困在山上就麻煩了。”
三人撐開傘匆匆跑進雨裡,在大院口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