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捎來了郝夭阙的熱意,有點燙,有點灼人。
笑意還未隐下,顧灼青就彎着眼問他,景色好看嗎?
披上黛色的夜像一塊上等的黑玉,隐隐透着紫光。水母收縮傘體,撐開的同時噴出汩汩水流,往前一躍,悠然轉了個身。
色調就在此時交替輪換,将流光溢彩潑上了墨。像是深海倒映出層林盡染,點綴成了極夜繁星,又或者是海底的星辰隕落,碎成了萬家燈火。
好看,郝夭阙将目光停在空中,淺淺回道。
“我記得上次給你燒卷煙,還是千年前,怎麼這麼快剩下的半支就用完了?”青蕲方溫婉地靠在藤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一繩閑聊着。
一繩擡起一腳踩在框裡,随手抓過一隻遊蕩的水母道,“這不想要将那小子送出溟戈漠壁麼,誤打誤撞闖了進來,說不是被人引渡的我可不信。誰曉得剛打開兩海之濱,就碰上沙霸捕獵了……”
青蕲方撥開深海的厚霧,“你不是走常路回到這裡吧?兩海之濱的界門現下開着,以往在關閉前都有沙霸守着,但願沒有什麼妖魔鬼怪想來這裡逛一逛……你真的見過他?”
一繩順着青蕲方的方向望去,知道她在說郝夭阙的事情。
“早忘了……都多久的事了……”他搪塞過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海底閣樓隐隐綽綽顯形,像建在虛無缥缈的仙山之上,又像沉溺在夜海的明麗礦燈,霎時天光乍現,将所有矚目都盡數獻給了這座輝煌建築。
“你管這叫閣樓?”
明珠嵌在四角沒入了天際,将整幢閣樓映照得光彩奪目,絢爛盡緻。
郝夭阙不禁拍手鼓掌。這也并非他大驚小怪,實在是他們這些人類的想象力太過貧乏。
徐栩先他們一步觀賞了圈閣樓,再飛回青蕲方面前時已沒了剛才的失魂姿态。
後者報以微笑,探手劃過閣樓雄偉的雕花漆木門時,一道炫彩光亮霎時從門縫裡照出,投在閣樓前兩根龍鳳石柱上。
突然一通鎖鍊攪動聲,龍吟鳳鳴交錯其中,似被捆綁後刹那間的涅磬重生,掙脫了桎梏的枷鎖得以自由。鋪首就在此時銜環作響,咚咚的撞擊着門闆,大門就在如此錯落有聲中,緩緩卷開了簾幕。
不見其物先聞其味。
竹葉香繞着千年塵封的老酒味奪門而出,霎時醺醉了一群不懂年歲漫長的外來者。
觸目皆是深青的葉,嫩得幾乎能滴出綠汁。顧灼青側目看向身旁的女子,突然問郝夭阙,“你知道在大桴山一帶,有種世界珍品竹,名喚蕲竹嗎?”
後者将手插進兜裡,看顧灼青搭上四方竹節,悠悠然接道,“據說用這種竹做成的笛子,清若鳳鳴,百轉千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長相嘛,倒跟這裡的竹子頗為類似。哎?”
他轉頭,用着假裝不經意的口吻提起,“大姐姐,你該不是這竹子的精魄吧?不然,你怎麼和它們同名?青葉攀簟(diàn)四方節,故名,青蕲方。”
徐栩喃喃念着郝夭阙的最後一句,聽青蕲方打趣道,“弟弟,小小年紀,掉什麼不好,非要掉書袋,大姐姐我可聽不懂。至于這竹子嘛,可不是你們口中用來做蕭笛的寶物,不過是些個粗鄙漏竹罷了。”
有道熾熱的目光盯着她的後背,青蕲方回頭,說完沖徐栩眨了下眼,頗為俏皮,直把天地之間最美的萏嫫一族眨紅了臉,笑熟了耳根。
“差不多得了。唧唧歪歪咬文嚼字,瞧不起沒讀過書的人……艹艹艹,小心!!!”一繩從林中深處滾了一塊大石出來,無棱無角光滑得緊,一時沒刹住車直奔門口那幾個倒黴鬼。
人群一哄而散,骨碌碌滾下來的大石“當”的一聲撞上了内門,反彈的作用力瞬間讓它原路潛回。一繩想探手撈,沒想到卻被這跟抹了蜜一樣的石頭滑了去,沿着軌迹“當當”兩下又往返一個來回。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大石擺明了就是在耍着自己玩。來來回回,還真以為自己在玩蕩秋千一樣快活。
就在大石往返第二輪,卡在出發點凹槽的空當瞬間,有兩道身影唰唰交錯而開,但聽竹葉簌簌作響之際,筆直竹杆在人身的重量下被逐漸壓彎。
顧灼青往前兩步,一把扯過郝夭阙身下的竹子頂端,兩廂交錯,待他們翻身下竹的時候正好大石頭滾了過來。
圓不隆冬的大石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戲耍的小道上竟出現了兩根攔路竹,正好将它碩大的身軀擋在了道上,任憑它怎麼用力都撞不開面前的橫杆。
它見勢不對,滑了兩圈,正待往後撤退,突然被一繩罩進了捕魚網裡。
大石在網裡叽叽喳喳亂叫,被一繩一拳砸老實了。
“臭小子,每次來都不能安分一點,爺爺面前還敢造次。”一繩瞪了眼正看好戲的青蕲方,“你就不能管一管?養得這麼混小心哪天你自己也被耍了去。”
徐栩杏眼一瞪,半身攔在了青蕲方面前,“不是你求方姐姐給你做釣魂竿的嗎?自己沒實力攔不住大石,怪誰?身手還沒我兩個學生利索。”她頗為驕傲的朝後給兩個少年豎了跟大拇指,氣勢可一點也不輸給面前這個男人。
話糙理不糙,畢竟是他有求于人在……
一繩剛被徐栩的氣焰壓下一籌,突然靈光閃現,擡頭大罵,“嗨怪誰?”他指着正要跟顧灼青擊掌,被冷冷拒絕的郝夭阙,“要不是這臭小子折了老子的釣魂竿,能有這堆狗屁事嗎?!”
“那活該看你被沙霸欺負的可憐樣,見死不救好了啊。”
“我要是沒去兩海之濱,會遇到那倒黴東西嗎?!”
“那還不是你自找的往那兒跑。”
一繩一陣氣結,手指哆嗦的不像話,“要不是他随随便便闖進溟戈漠壁,我會閑着蛋疼帶他到兩海之濱嗎?!”
“你以為誰稀罕這裡!是他自願的嗎?!”
“不是自願的,難道是我……唔唔唔唔……”
青蕲方拍上徐栩的腦袋,又對着對面單手握拳,瞬間收了一繩的話語權。整片竹林霎時安靜了許多。
無辜、被牽扯人員—郝夭阙扁了下嘴,看着顧灼青的眼神頗為幽怨。
“我發燒着,沒空設計你。”後者淡淡開口,立馬撇清了自己的關系。
郝夭阙頓時睜圓了眼,一聽就不樂意了。明明是他撩撥完還把人給打暈了,自己睜眼就來到了這個鬼地方,不是他難道……
郝夭阙頓了下,表情突然十分怪異。
“你有生過病嗎?”
顧灼青擡眸看他,在為數不多的單調記憶裡搜尋這個關鍵詞,查詢結果為0。他搖頭,否定了這個問句。
“你知道……你發燒後的另一副樣子嗎?”
這話就顯得很驚悚了。
“難道我還會變成另一個人?”顧灼青離開原地,明顯不想繼續這種幼稚的“變身”問答遊戲。
瞬間有股膨脹感充盈了郝夭阙的胸口。
什麼撩撥,什麼被設計,都變得無關緊要。
因為他擁有了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曉的秘密。
而那秘密還關聯着顧灼青。
這比任何一種顧灼青帶給他的“不一樣”還要令人愉悅。
而郝夭阙還沒發覺的是。
他享受的這種“不一樣”,叫做獨占欲。
當獨占欲從物變成人,那所有的一切都将變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