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封信不知幾時才至,他無從得知這故事中的人如今究竟痛得怎樣、養得怎樣,也不知那人幾時才能休養好心力再拿起筆,給他寄來親筆的書信,想到此,他胸腔中又滋生出酸澀難抑的憂慮,便将裴鈞口述的那一頁信紙紮在了帳中議兵講武所用的白皮繃子上,繼續往南,隻要是紮營,便時不時就看上一看。
軍中副将往來營帳都瞥到過這封信,倒無人覺出什麼不妥,終有一日,還是趙谷青無意瞧見,才把他拉住,從他桌上拿起朱筆,無言地往這封信前半頁的“心至力盡,青山解意”裡圈出了“心”和“青”這兩個打頭的字,然後把朱筆又塞回他手中,搖頭走了。
姜越拿筆看着那信,半晌,臉一紅,趕忙把信紙收回懷中。
夜裡在卧帳裡重新去看,他對照着用朱筆勾畫,竟從每一句中都讀出一字半部來,合在一起,是一句:
“相思每夜情香少,地角天涯更漏長。”
其時,天地間如繩的細雨把他困在一豆燈火的行軍素帳裡,江山泥濘,前路險阻,此間分毫旖旎沒有,但捧着信卻覺山河雖漫遠,閉眼尚有斯人入夢,則連天的濕冷也能覺出了暖,如此惦念到天亮,就又能上馬前行。
他手裡捏着紅繩銅币,躊躇幾番,執筆想要回信,卻心知自己寫不出這禮部郎埋在冷兵伐謀中的含情句,竟在這字字心意下生出一絲自慚形穢來,又再看,再思量,最後隻蹭蹭鼻尖,點了墨,幾字一句地答複了信中的話:一是讓錢海清謝謝他師父和蔣老請兵,二是囑咐錢海清看好他師父休息,三是讓錢海清到他王府取些香料回家,最後,又特特囑咐錢海清和他師父二人,欺負誰也不要欺負張三。
回信抵達忠義侯府的當天,裴鈞的麒麟香囊如願以償地有了新的香料,床帏深處又再度萦繞起讓他魂牽不已的草木之息。
錢海清一一為他誦讀姜越的囑托,他捏着手中的香囊,隔了帏紗閉眼聽來,聽到最後是既吃味,又不滿,心道姜越不知多言問他的境況,倒叫他顧着張三,可這張三回來了快一個月,不可能沒聽說過他重傷将死,卻是一次都沒登門來瞧過,實在是博陵張氏嫡孫的做派,清高無比。要是姜越不說,他還沒想要去欺負張三,這一說,他反倒想欺負一下了。
“你明日就上朝了罷?”他睜開眼問錢海清。
錢海清連忙點頭:“是。師父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吩咐。這書借給你瞧瞧。”
說完,紗帳裡的人影微動,是裴鈞費力地側坐起身,将一冊夾了無數注箋的《戲說文史》遞了出來。
書冊封皮老舊、紙頁卷角,卻因夾雜的注箋太多而幾乎要有爆本之險,若扔進書堆,隻是毫不起眼的一冊話本而已。
可旁人不知它緊要,錢海清卻很清楚。
他連忙将雙手在身上一揩,畢恭畢敬地接了過來,莊重得就像佛教徒子接過聖僧衣缽,盯着這封皮上的四個字,是眼睛都快發直。
他内心激動無比,卻不敢擅自翻動此書,尚且等着裴鈞的下一句指示,可卻見裴鈞空着的手仍舊懸在紗帳之外,平攤着,手指還擡了擡,就像在向他索要什麼東西。
錢海清歪了歪頭,未明其意,正想問,帳中人已經不耐煩地先出聲了:
“晉王爺的信,交出來啊。”
錢海清一時無語,隻得沒好氣地把手中讀完的信紙平平整整地放在了他手中,眼見那信紙如同兔落虎口般被裴鈞一手卷進了紗帳,他心知師父應是沒話要同自己再講了,便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輕聲告安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