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元雁端坐在案前,淡淡掃了一眼這套尤為華貴的衣服,面上一片澀然,“這可是上好的錦緞,一匹之價不下三金,爹倒是舍得,死前還讓我穿這麼名貴的衣物。”
候在一旁的小丫頭聞言,一下收不住聲,低低哭了出來。
嚴元雁喚她到自己身前來,摸着她的頭,“南枝,傻丫頭,你哭些什麼。”
小丫頭南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姑娘,莫不讓奴婢替姑娘去,姑娘一生行善,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嚴元雁掏出帕子,溫柔地替她擦幹淚水,“莫哭了,人這一生,并非是誰行的善事多,誰就能落得好因果。俗世萬千,不過鏡花水月,唬人罷了。”
南枝哭得更大聲了些,“那,那我也要陪着姑娘一齊入祠,姑娘待我如親姊妹一般,我斷沒有舍了姑娘一人去的道理。我同姑娘一齊入祠,沒準到了地府,我還能伺候姑娘呢!”
嚴元雁面上這才有了幾分真切的笑意,她本以為自己此生已是孑然,未曾想死到臨頭,還有個能對她如此忠心的丫頭。
她正想說話,門卻被人粗暴推開。
主仆二人擡頭看去,是府裡負責内院管事的張媽媽,張媽媽虛行了一禮道:“姑娘還請快些沐浴更衣罷,稍後還得去家祠行禮。”
嚴元雁收起笑容,“知曉了,還請媽媽退出去罷。”
張媽媽卻不走,又開口道:“員外說了,吉時誤不得,從府中出去到陰王祠還要費些時辰,還請姑娘抓緊些。”
她家姑娘還未入祠,府裡人便這般欺上來了,南枝啐了一口,“張媽媽,你且看清楚些,我們姑娘即便今日要入陰王祠,也是嚴府正正經經的三姑娘,你若再這般無禮,我現下就告到員外哪兒去!”
嚴元雁到底還未走,張媽媽的氣勢熄了些,她欠了一禮道,“那老奴便在門外候着。”
方才的溫情被張媽媽打破,現實如同山一般壓在嚴元雁心頭。
她沉默,着由着南枝扶她入内沐浴更衣。
——
嚴府書房内。
嚴紹正背手站在一副畫前,久久未發一言。
嚴元興站在他身後幾步,同樣擡頭看着這幅畫。
畫上是一個挑肩的貨郎,貨郎一手扶着滿是貨物的扁擔,一手持着一面小鼓。扁擔壓的貨郎肩膀往後垂去,幾乎難以直立,但畫中的貨郎卻恍若未覺,依舊面帶笑意,轉動小鼓吸引着往來婦孺。
“你可知,這畫上之人是誰?”嚴紹回頭,看向嚴元興。
嚴元興躬身道:“高祖父。”
嚴紹滿意點頭,笑道:“是啊,是高祖父。”
他從畫下起身,走至屋内的桌案前,緩緩道:“從你高祖父一路走來,我們嚴家風雨裡也已過百年,如今,隻要今日雁姐兒能入陰王祠,我們便能同掌使有所交代。”
話到此處,他頓了頓,頗為感慨道:“至此,從我嚴紹一代起,我們嚴家終能脫離商籍,擡起頭來,将那些往日吃着我們嚴家的飯,轉頭卻咒罵我們的人,狠狠踩在腳下。”
嚴元興的神色,随着嚴紹的話語也漸漸激動起來,“爹,若這事兒辦得再漂亮些,能得掌使青睐,我能得個一官半職都說不定。”
嚴紹看了面前的兒子一眼,他面上輕狂的笑意讓他驟然有些不愉,嚴紹垂下嘴角,同他道:“你先去出去罷。”
嚴元興不知哪處惹到了他,他不敢再出聲,隻得躬身退下。
嚴元興走後,屋内冷寂許久,嚴紹癱坐在坐在書案上首,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書案裡抽出另一張畫像。
畫像上是一個頭幞頭、衣冠端正的男人,男人的樣貌同嚴紹隻有一二分相像,嚴紹垂首看着他半晌,突然将畫像放在屋内的蠟燭上點燃。
火焰漸漸吞沒畫像上的男子,嚴紹的眼神卻随着火焰愈發明亮起來。
“爹,你不是說,我是你生下的最沒用的一個兒子。”
“你還說,我不如幾個哥哥,倒不如早些死了,也能替家裡省幾口米糧。”
“可是,爹。”
“哥哥們都死了,都死了。”
“他們比我更沒用,都死在了我前頭。”他吃吃笑了幾聲,“對,哥哥們怕是已經來找你告狀了,你知道的,是我毒死了他們。”
“你看,他們這些廢物已經同你在下頭團聚了,在這人世間,你還是得依仗我,嚴家百年來都沒人做成功的事兒,就要被我做到了。”
火焰吞沒畫像的最後一角,也吞沒了嚴紹指尖,被灼燒的指尖發出“滋滋”聲響,他卻同方才畫上的貨郎一般,恍若未覺。
直到火焰在他指尖熄滅,他這才垂下手,低低地笑了。
“我們嚴家,終于能脫了商戶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