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經說開,嚴紹不介意再多說一些。
他扶着地站了起來,江稷方才踹他用了十成的力道,嚴紹起身的腳步有些不穩,他蹒跚向前道:“我們嚴家以商立本,可這世道,商人最微賤不過,誰人都能來踩一腳。佃戶佃着我們的低價田地,背地裡卻還要說我們刻薄寡恩。縣衙收着我們的高額田稅,轉頭便叫人将我轟了出來。”
“你很想知道爹為何不惜獻祭你,也要投靠陰神教罷。”嚴紹重新走到中道上,擡頭看着天際的明月,目露向往,“爹想為我們嚴家,換上一張戶籍,一張上頭不是寫着商戶的戶籍。”
“不過是這樣的理由,便值得将三妹妹送來殺了嗎!”嚴元向聽完嚴紹這番話,哭嚎了出來。
“這樣的理由?”嚴紹目露兇光,拖着嘔血的身體快步沖向嚴元向,“你怎敢說這是這樣的理由?”
他掐着嚴元向的脖子前後晃動,直到嚴元向的眼瞳開始泛白,這才放開了手。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将手輕輕覆上嚴元向的臉頰,嚴紹低語道,“你可知曉你祖父,你高祖父,為了換這戶籍,勞累了多少年?”
“貨郎出身,靠着走街串巷才得了銀錢,日複一日缺衣少食,好容易攢下些銀錢才買上了幾塊田地。靠着佃出這些地,我們嚴家一步步走到今天,為的就是脫離商籍。”
眼前的父親太過于瘋狂,嚴元向吓得大氣都不敢出。
“爹難道沒有去縣衙求告過嗎?我月月去,年年去,寒暑不間。可縣衙呢?”
他從喉頭裡吐出怪異的笑聲,“今日說知縣不在,明日說律法不允。我真金白銀的塞了這麼多年,他們卻隻當我是個提取金銀的玩意兒。五年前,我們後塘鎮換了位新知縣,本以為這次終可換得戶籍,可結果呢?他們官官勾結,為了從我手中換得多多的銀錢,一直扣着我嚴家的戶帖到今日。”
“嚴家百年,卻連換一張小小的戶籍都做不到。”
喬元同江稷站在一旁,二人的神色俱是複雜。
說完這番話,嚴紹不再趴坐在嚴元向身前,他重新站了起來,伸開雙臂道:“直到你大哥外出經商的時候,遇到了掌使。”
提起掌使,嚴紹眼瞳裡俱是敬仰。
他面朝明月,似是在吸收月光精華,“掌使同我承諾,隻要能讓元姐兒心甘情願獻祭入祠,讓神王吸收少女精魄,陰神教便能在此處屹立不倒,屆時我嚴家必能更換戶籍。”
喬元皺眉道:“你怎知他不是诓騙于你。”
嚴紹側臉看向喬元,視她如同蝼蟻,“區區凡人,你如何能知掌使手眼通天。若是他想,這後塘鎮的知縣頃刻間便能換人。”
“若不是你們,若不是你們。”嚴紹咬牙,喬元甚至能聽見他齒根發出的“咯咯”聲。
“今日便是我嚴家徹底扭轉乾坤的命定之日!”
這句話帶着嚴紹的不甘和苦痛,在陰王祠上空久久回響。
所有謎團均已解開,喬元沉默着沒有接話。
江稷開口道:“按景朝律法,商戶若想更換戶籍,隻消在本地居住十年,按時繳納賦稅,在更換戶籍時上交等額的人頭稅便可更換。若本地知縣不允,你為何不上告到州裡?”
嚴紹輕哼,“律法,這景朝何處還有律法?我連這後塘鎮都出不去,我又上哪裡去告?”他看向江稷再度譏諷道:“若不是這幾年銀錢交的多了些,我嚴家無一人能走出這後塘鎮。”
江稷不曾料到,靈州治下還有如此黑暗的地方,縱然他知曉不該隻聽嚴紹的一面之詞,但手上的青筋已經将他的怒氣暴露無遺。
臨陽江氏,受百姓依托而存,縱然他行事不羁,但這樣的事,已然超過了他的底線。
嚴紹不再同他搭腔,也沒有再将目光分給自己的兒女分毫。他一步一步,像是朝聖般,緩緩地朝中道上走去。
中道上方才重新燃起的燭火還在風裡搖曳,像一朵暖黃色的柔軟花朵,忍不住讓人捧在手心。
嚴紹站在桌案前一處站定,彎腰摸索了什麼放在手心。
他最後一次,擡頭看向了月亮,喃喃道:“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噗呲’一聲,是鮮血濺出的聲音。
待喬元同江稷意識到發生什麼的時候,嚴紹的身軀已經轟然倒下。
那把應該被嚴元雁用來割腕的匕首,此刻正直直插在他的喉間。
鮮血自嚴紹脖間噴湧而出,喬元從來沒見過這樣血色四濺的場面,她的雙腳定在原地無法動彈,身體開始失溫,雙眸有片刻失焦。
“爹——!”
“爹——!”
嚴元向同嚴元雁的驚呼聲同時響起,他們二人趴着跪着沖向嚴紹身側。
江稷第一時間也趕了過去,但嚴紹的匕首插的太深,幾息之間,便沒了氣息。
嚴氏兒女攬着他一點點涼透的身體,哭嚎着求救。
巨大的悲痛襲擊了這對尚且年幼的兒女,嚴紹以一種近乎決絕的方式,死在了他們面前。
喬元的神色有些恍惚,嚴紹的生前最後一句話,反複在她腦海中出現。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眼前一黑,喬元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