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旁,镖師捧着裝滿黑豆麥粒的大簸箕放在馬匹前面,镖師在馬匹低頭咀嚼時拿出毛刷刷掉粘在馬身毛發上的植物和寄生蟲。
“吃吧,多吃點,這幾日辛苦你們了,該吃點好的。全吃完了也沒關系,咱們去到月城再買。”
林争春剛與木桐子返回營地,聽镖師這樣講接話道:“幹嘛等去月城才買口糧,等明天渡河去到渡口我們就能買口糧了。”
镖師把毛刷上的穢物撥弄下來丢進篝火,一陣火燎噼啪空氣裡彌漫開一股濃郁的炙烤味兒,他說道:“林姑娘有所不知,我們行商一路需要通行文牒,需按順序加蓋關口驿站的鋼印。我們進入渡口而沒有月城的出關印的話,會有麻煩的。至少要花很多精力去應對邊軍官吏的盤問,可我實在想不恰當的理由去解釋我們為何要繞道月城直達渡口。帝國對偷渡、走私懲罰嚴苛,稍有不慎就會丢掉我們的官商資格。”
聽他如此說來,林争春呼了口氣,說道:“不能把貨物留在渡口,一人快馬回月城加蓋出關印嗎?”
镖師又道:“本來是可以的,但公子的運貨還得出渡口關卡,就必需有月城的出關檢驗手續。”
林争春與木桐子對視一眼,心想可夠麻煩的。木桐子說道:“那我們不能再走野道了。”
镖師點點頭:“我們走渡口外圍山道,隻要進入渡口鎮繞開通關關卡就行。”
林争春隻覺頭大,她還想到渡口後找家能洗澡的旅店呢,時爾梅像是察覺到她的想法走過來對镖師說道:“你先壓貨走山道,我們帶刑師傅去渡口問診換藥,順便買些口糧物資再與你彙合。”他說罷對林争春說道:“你的頭巾也該換了。”
林争春連忙點頭,镖師也覺得可行。
衆人正準備休息,便聽黑暗中傳來小兵的聲音,顫抖中透着焦急:“你們安靜,不要說話。我聽不到河水聲音了。”很快他又沮喪着說道:“你們也過來聽聽,是不是因為我太疲憊以至于聽覺有損?”
衆人循聲走了幾步看見小兵面朝河道盤坐在地,他們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似乎在抖。風吹聲動,枝葉婆娑,溪水潺潺,蟲鳴、鳥叫與獸吼,種種聲響次第交疊,唯獨沒有河流的聲音。
木桐子懵怔,隻覺背後發涼,難道他們又被帶到另一空間了?他微微擡指,想要撤銷屏蔽保護聽個真切,又不敢冒險,他從來沒有這麼慫過,這個看不見的對手太詭谲強大。林争春走上前,想要查看究竟,時爾梅拉着她的衣袖說道:“不要出去,等天亮再說。”
林争春欲言又止,時爾梅又道:“我看得見那團如蒼穹的小屏障,是木道長布置的法陣。可是,小春,我不認為這裡有危險,靜等天亮好嗎。”
林争春又道:“我是怕有人針對你。”
時爾梅聞言淺笑,目光溫柔且堅定:“我困居成都二十餘年,默默無聞,誰會針對我,你也無需驚弓如此。”說罷他又對镖師和小兵說道:“那條河是彙入金沙江的支脈,若說水流緩急導緻河道變化也屬常理,我們營地在遠離河流高坡不會有事的。”他一手撫上小兵肩頭,說道:“王家小哥,你也休息吧,人要是不眠不休會發瘋的!”小兵擡頭望他,仿似在評估他話語間的可信度。
時爾梅蹲下身也盤腿坐下道:“今晚我來守夜,你們安心睡吧。”
林争春也走了過來,微微屈膝碰了下小兵後背說道:“放心睡吧,我們一定會把你帶到渡口的。”
小兵聞言尋了塊草多柔軟的地方打盹睡了,林争春挨着時爾梅打坐,夜風撩弄兩人衣袖,像挂墜枝頭将落未落的樹葉,短暫重疊糾纏之後又倏然分開。
有林争春的陪伴,時爾梅很快入定,他又一次走入幻境,這一次他不再害怕,他看的無比真切。
深邃無日的玄夜,萬籁寂靜,黑到極緻的天地呈現出藍紫青的色調。
橫斷山脈靜若卧蠶,這組龐然聳立的山脈猶如天塹阻斷西部雪山的東延之勢,又像守護神靜默遙望東部低窪的積水之地。極夜之境,無數光帶相繼凝聚在半空進入山體,煥亮又消失的一瞬像是一隻隻眨眼的眼睛。極光因高緯度強地磁爆而生,短暫的炫目之後的終點亦是地底,煥亮山體的能量不在天而在地。
山海經有記,共工怒觸不周山導緻天墜凡間,終結大荒時代。
支撐母星巨艦的停機台垮塌,巨艦墜地,大荒覆滅,陸海易置,地星被洪水裹卷,衆生萬物的形态也将不複從前。直到無名神驅燭龍拓幽冥,點亮一條青藍色的往生之路,給予困頓在極夜中等待消亡的哀哀萬靈一個求生的希望。
差點讓地星覆滅的能量源自天界,而讓其快速修複的能量來自地底。
又是誰操控大地能量,規山矩海,重置地貌?
誰才是操控地能的無名之神?時爾梅被忽如其來的疑問驚了心魂,他搖搖頭,他隻是個想要靠行商安身立命的手藝人,天地的奧秘對于他來講太過宏觀與缥缈,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
他強迫自己退出冥識,使勁睜開眼睛,星月之輝依然炫麗。他感到肩頭承受着重量,是靠着他睡覺的林争春,他輕輕一笑,她是個不太善于冥想的玄門中人,就像他也不是個稱職的行商客。他們好幾天沒洗澡換衣了,他能清晰地聞到兩人混合的體味,不排斥甚至有些誘人。他伸出手臂把人攬了下來,讓她仰躺在他的懷裡,頭枕着他的臂彎,從她舒展的眉頭上看這個姿勢是舒服的。
時爾梅深深地吸了口氣,微微閉上眼睛。
天微亮,隊伍整裝待發,順着溪流他們終于到河谷,寬闊河床無水隻剩零星幾個未沒過鵝卵石的水窪,小魚在淤泥裡掙紮,大點的魚已經僵直。一行人站在河岸邊,進退維谷。小兵用樹枝試探了下河灘淤泥,說道:“河泥都半幹了…難道是有人截斷了上遊之水?”
镖師道:“誰有本事截斷這麼寬的河道?難道是上遊堰塞了?”
小兵:“沒地震,哪裡會堰塞?”
镖師:“要不…我們走過去吧!”
幾人沉默,默算從後半夜到現在的時間上來看,這種河道改變似乎已經趨于穩定,不會出現新的情況。對岸的山地已經能看到人為開拓的道路,隻要走上那條路就能進入渡口。最終他們決定冒險一試。兩個镖師先驅趕馬匹走過河床,在對岸沖他們招手。剩餘幾人也踩着馬蹄踩踏過的鵝卵石走上河床,不過才走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對岸山腰一道鏡光閃過,旋即腳下河床輕微震顫。
“停!”
小兵屏住呼吸,他已經感受到了腳下河床的震顫,微微低頭,細小的石粒像鼓面上的跳蚤一樣起伏。
“快…快…往退後!河水來了!!”
也就是話音落下的瞬間,衆人擡頭看見浪頭,滔天之水如萬馬奔騰,推起浪花似雪堆。木桐子比出手印還未結成咒輪便被磅礴水勢沖走,危機之下他隻能慌亂拉上一人自渡上岸,旋即他看見林争春被水沖走的一瞬甩出了小兵,再眨眼,她和時爾梅已經裹卷浪頭,沖走了。
“小春!”木桐子朝水流遠去的方向吼道,随後他身體一飄被小兵拎着後衣領朝坡地退去。他來不及多說,也忘了掙脫,随着水流澎湃一陣陣轟隆隆巨響如雷奔貫穿河谷,引出滌蕩山河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