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清婉自從大學畢業後,雖多次回過母校,但一直沒有來過北園西北角的體育場,要不是姜副館長的事,她今天也沒有機會過來。
當年在南大讀書時,每天早晨都能看見許多人在體育場上鍛煉、慢跑、散步,其中不乏一些老先生,他們有的西裝革履、行頭筆挺,有的則是一身中山裝,有的甚至身上的衣服,似乎從未燙過,皺巴巴的,自己總是心心念念地想找機會與他們攀談,景仰他們的偉業。
看到此,她突然想起了計算機系的一位老教授,身材矮小,貌不驚人,經常在這體育場邊上溜達。據說,他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計算機博士,歸國後,作為國家級的專家組成員,參與了我國第一台計算機的研發工作,并為此作出了傑出的貢獻。老先生80多歲才正式退休,某一天,由于對易經八卦,河圖洛書等突然産生了興趣,于是就利用計算機進行編程建模,搞出了一套據稱十分靈驗的算命軟件。此事傳出之後,很多人登門拜訪,有的想請他算命看風水,還有的想買他的軟件,準備去做開發、甚至上市,弄得老先生應接不暇,疲憊不堪,一怒之下,便将這套算命程序全部清除并格式化了。
文科樓,位于體育場的西北側,靠近學校的天文台,是一棟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舊樓房,共有八層,裡面為哲學系、曆史學、社會學、中文系、信息管理系等共用。其中的三樓全層,為曆史系占用,裡面有系辦公室,資料室和教師辦公室。
她來到三樓,隻見長長的走廊兩側牆上,琳琅滿目地挂着許多黑白和彩色照片,皆是曆史系百年來的傑出英才和系史簡介,其中,民國時期的柳诒徵、陳漢章、缪鳳林、陳訓慈、郭廷以等史學大師,以及當代的李昌憲、錢乘旦、鄒旭光、陳曉律等知名教授,皆赫然其中。
在右側走廊盡頭,有一扇不鏽鋼的栅欄,将過道隔開,上設一小門。栅門的上方,橫挂着一塊長方形的牌匾,上面用隸體端正地寫着“曆史研究所”五個大字,透過栅門,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左右各有三間辦公室。
吳影教授從博士答辯現場匆忙回到了辦公樓,路過系辦公室時,見裡面空無一人,便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放下剛才論文答辯的文件袋,一屁股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取下眼鏡,捏了捏眉頭,然後将頭後仰,用食指輕輕按摩了兩側的太陽穴,須臾之後,隻見他向空中伸展雙臂,然後又向後用力牽引。
在直起身時,他發現桌面的正前方,放着一本裝訂精緻的文稿,便連忙戴上眼鏡端詳。文稿的封面為藍色的,上面印着《瘗鶴銘曆史淵源之新考》的文字,下面還壓着一張紙條。
他這才想起,昨晚鎮江的賈副研究員,曾給自己打過電話,說今天上午要來南京辦事,想請他給論文把把關,在電話中,賈副研究員還告知他,日前鎮江有關部門準備花巨資對焦山跌落江中的瘗鶴銘殘石,進行最後一次大規模的水下考古打撈,到時候,他們博物院将會主辦一場有關瘗鶴銘水下打撈和考古學術研讨會。
其實,對于瘗鶴銘的打撈,吳教授一直持有不同的看法。他知道,作為“大字之祖”的瘗鶴銘,在中國書法史上的重要位置,從唐宋至今,無數文人墨客和收藏大家,都對此近乎癡迷甚至瘋狂。單就解放之後,鎮江有關部門就在97年和08年,打撈過瘗鶴銘殘石,一共才發現了幾個字,真是勞民傷财,現如今,又準備要花費上億元巨資,搞一次空前絕後的大動作,并開天辟地提出,要采取斷江截流的方式,進行所謂的水下考古打撈工作,這令他感到十分震驚。
他在電話中問過賈研究員,“此次打撈,國家文物局批準同意了沒?“”,得到的回複是,“雖沒有收到國家文物局的批複文件,但上級有關部門已作批準,經費也由上面撥”。對此,他感到有點不可思議,“如此規模宏大的打撈考古工程,竟然繞開國家文物局?”,思前想後,他隐隐感到,這次的打撈,其目的或背景似乎并不簡單。
“嘟嘟嘟”,有人在敲門。
“請進”,
話音剛落,房門被緩緩推開,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孩頓時映入了眼簾,滿臉笑容,雖然人長得并不十分俏麗,但顯得落落大方,謙謙有禮。
“吳教授,您好!”
“你好,同學,有事嗎?”,吳教授連想都沒想,就按平時接待學生的方式,客氣地問道,
如此一來,卻将範清婉給逗懵了,她壓根就沒想到過會是如此的開場白,她本以為系裡應該給吳教授打過招呼,吳教授應該知道自己的省份,但沒想到竟是如此。于是,隻好連忙自我介紹到:
“吳教授,我是省安全廳的範清婉,您叫我小範吧。我今天過來…不知系裡面有沒有提前跟您打過招呼?”
“哦…系裡昨天下午确實通知我了,抱歉!今天确實有點忙過頭了,上午還約了人,也沒顧得上見”,吳教授晃了晃手中的論文,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吳教授自任職以來,一直努力地想效法曆史系前輩柳诒徵等史學大師的風格,治學嚴謹,窮酸倨傲,尤其在當今大學獨立精神普遍萎靡的情況下,依然堅守着文人那份獨立的人格品質,不願意侍奉權貴和領導,也不參與學術之外的宴請聚會等活動,他對當下校園學術不端,弄虛作假,彌漫着對權力和金錢的崇拜之風,感到莫大的憂傷和悲哀。他認為,這一切皆是因政府的失策、官員的昏庸腐敗所緻。故而,對于來訪的官員或權貴之人,他從不會起身相迎,更不會主動奉茶。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範清婉見其臉色嚴峻,态度較點冷淡,頓時感到有點緊張,于是便吞吞吐吐說到:
“吳教授,我…我也是我們南大的學生哦!數學系本科,我…我那時在校時還聽過你的公共課呢”
“哦…原來你是我們南大的學子啊?還聽過我的課?…哈哈哈…”,吳教授臉上露出了和藹純美的笑容。
“我現在還記得,您那時開的那門公共課,叫着…‘關于南朝梁武帝蕭衍的文化修養和人生哲學’。當時北園的那間電教室裡,全都坐滿了人,連外面的走廊上都站着人。”
“哈哈哈…哦?…有這麼一回事…哈哈哈…這都是過去時了,不足挂齒!不足挂齒!你姓範,小範是吧?找我有什麼事嗎?“
範清婉略微遲疑了一下,便開門見山地問到:“吳教授,您可認識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的姜副館長?“
“姜副館長?當然認識了,我們是老朋友了,怎麼啦?”
“他前幾天沒了”,範清婉講話間,用眼睛的餘光緊盯着吳教授的臉
“啊!….”,吳教授一聲驚呼,臉色巨變,須臾間,隻見他喃喃自言自語到:”怎麼會這樣?…才前後沒有十幾天,就…,上次,國慶節前,我還邀請他來參加座談會呢,唉…怎麼會這樣的?“
“姜副館長就是在參加完這次座談會後,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車禍“
“啊!“,吳教授又是一陣驚愕和眩暈,身體似乎顫抖了一下。
範清婉見狀,暫緩了話語,片刻甯靜之後,見吳教授似乎緩了些精神,這才輕聲說道:
“吳教授,我今天過來,主要想了解一下那晚座談會的有關情況,能否麻煩您幫我回憶一下“
…
吳教授在回答小範所提問題時,總感到有點心力不濟,腦子裡不時浮現出姜副館長的身影,那肥碩的身驅,上氣不接下氣地從鐘架轉出,還有那些專家責難時的滿臉尴尬…。
此時,範清婉也看出來吳教授的心緒有點紛亂不甯,故而又停頓了下來,低頭審看剛才所記錄的内容。
忽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
吳教授仿佛一下子從夢中清醒了過來。原來是研究生院答辯委員會的文秘書打來的,告知“博士論文答辯工作已全部結束,晚上七點鐘,将在珠江路口那家酒樓聚餐,望能準時參加“。吳教授未等對方說完,就匆忙挂斷了電話。
他見範清婉沉默在一旁,忽然想起了小範的工作,便急忙說到:
“抱歉!抱歉!小範,我剛才可能有點失态了,姜副館長的死訊,令我太震驚了,精神也一下子恍惚了起來,還望包涵!關于你問的姜副館長之事,我剛才想了一下,有個情況,不知對你的調查工作是否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