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秋閉着眼坐在浴盆裡,幾縷濕潤的發絲貼着額頭,四周是溫暖而朦胧的水汽,皮膚也在熱水浸泡下逐漸變得粉紅。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敲門聲。
根寶問:“公子,要加熱水嗎?”
喻秋道:“不用。”
可他話還沒說完,外頭便響起楚雲空的聲音:“我來吧。”
喻秋猛地睜開眼,但門已經被輕輕推開了。
喻秋背對着大門,隻聽見楚雲空一步一步走進屋的腳步聲,水桶輕輕被擱在了地上。
然後一隻手伸進了水裡。
楚雲空單膝在喻秋身後蹲下,伸手在浴桶裡試了試水溫。
“怎敢勞煩王爺親自伺候?”喻秋這時開口道。
但楚雲空沒應聲,隻單手拎起水桶,朝喻秋浴盆裡倒進半桶熱水。
“水既已加完,王爺先出去吧。”喻秋又道。
楚雲空卻答:“這是我的屋子。”
喻秋答:“那王爺先出去,我收拾好再請王爺回屋,如何?”
楚雲空道:“怕本王?”
喻秋道:“屋裡太潮,怕濕了王爺的鞋襪。”
楚雲空卻隻是再次伸手進了浴盆,道:“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喻秋道:“王爺道歉的方式好生别緻。”
楚雲空卻道:“但你也不該設下如此漏洞百出之計。”
喻秋這時偏過頭,望着楚雲空道:“王爺非要這樣同我聊嗎?”
楚雲空目光從水桶移到同喻秋對視,道:“每次聊到高廓,我們好像都要起争執。”
喻秋道:“于是王爺便想出這樣坦誠相見的法子來?那不能叫阿秋形單影隻吧?王爺要不要也進來?”
楚雲空被喻秋如此挑逗的話語弄得一動也動不得,隻垂下目光。
喻秋知道這法子必然不是楚雲空想出來的,隻是畢竟被困在浴盆裡的是他,而且現在同楚雲空相處,他也被慣得愈加伶牙俐齒起來。
見楚雲空不答話,喻秋重新回過頭,還仰起了脖子,閉上眼決心繼續安然泡澡,問:“王爺想問什麼,便問吧。”
楚雲空這時忽然擡手,從屏風上扯下一條白色長巾。
“王爺要做什麼?”
喻秋剛閉上眼又猛地睜開,可一問完,那長巾便扣緊了浴盆兩側,似是将他封在了浴盆裡,但也遮住了他泡在水裡的大半身子。
楚雲空這才起身,繞到喻秋身前,居高臨下地望着他,開口道:“你設計讓高淦負債,是為了高淦,還是高廓?”
被蓋在長巾底下,還被楚雲空這樣凝望着,喻秋脾氣自然不太好,迎着楚雲空目光答:“這對父子都該死。”
楚雲空道:“高淦這些年在首輔之位上收受賄賂不少,那些賭債他未必還不上。”
喻秋道:“那此次春招,高廓便不可能不重操舊業了。”
楚雲空道:“你想讓高廓收受考生賄賂,再收集證據告發?”
喻秋道:“王爺既已知道,何必還來問我?”
楚雲空道:“高廓身份不同。”
喻秋道:“那又如何?”
楚雲空道:“你可知——”
喻秋望着楚雲空,緩緩擡起上身,汗珠沿着他白皙的脖頸一點點下滑進鎖骨,就這般直勾勾盯着楚雲空眼睛問:“可知什麼?”
楚雲空也直直地接着喻秋的目光,道:“高廓一直同晉王私下有聯系,晉王叔這些年在荊州擁兵自重,恐有反心。”
喻秋問:“安王是怕我逼反了高廓?”
楚雲空沒有答話。
喻秋繼續道,“難道王爺還想勸說這位好皇弟改邪歸正?”
楚雲空仍舊沒有說話,隻是看着喻秋的眼睛。
沒有從喻秋眼中看到任何對這個消息的震驚,楚雲空竟覺得意外也不意外。
他已經懷疑了許久,難道喻秋跟他一樣,都是已經曆過生死的人嗎?
喻秋隻是淡淡擡唇一笑,沒有答話。
楚雲空這時道:“等時機成熟,我去求陛下。”
但這次,換作喻秋拿一種似嘲諷又似絕情的目光打量楚雲空了。
“王爺你真覺得,今日我既進了安王府大門,陛下還會聽信王爺的話嗎?”
楚雲空捏緊了拳。
喻秋道:“王爺從來清明,怎麼一到阿秋身上,就糊塗了。”
楚雲空道:“一定還有别的辦法。”
喻秋垂下眸子,目光冰冷如臘月飛霜:“可我等不了了。外公更等不了了。”
這夜,喻秋是在楚雲空房裡睡下的。
這一世以來,随着他對楚雲空的了解愈多,他就越發看清楚雲空絕不隻是個不懂權謀隻懂打仗的武将。然而就是因為看透楚雲空其實什麼都懂,每次清醒地看着楚雲空把自己當成棋子一遍遍送到他手中,他負罪感就多加一重。
這夜,枕着這個男人的枕頭,蓋着這個男人的被子,喻秋滿腦子都是楚雲空看着他時那般兩難又決絕的眼神。
但喻秋睡得很好,他竟覺得,他已經看到了答案。
***
國子監春招開始了。
國子監兩年才舉辦一次春招,一次招收數百名青年才俊入學,考生中大部分都來自京外,有一些是通過各地鄉試,因成績優異經由州府推薦,其中也不乏達官顯貴之後。
春招初試需由考生提供一篇文章,因為不是現場所寫,考官隻是作為參考,主要還是以面試成績為主。
高廓是主考官,喻秋和劉農才都是副考官。三人在國子監主殿開考,高廓坐在正中間,等待第一位考生進殿。
喻秋拿起考生資料查看,對面劉農才開口道:“松江府知府之子福子軒,年十三,初試文章我讀過,很是清新流暢,最關鍵是字字珠玑、見解獨到,這麼小的孩子就有這樣的胸襟,實屬難得。”
不久,福子軒便走上了殿。隻是他并非一人前來,身旁還跟着一個書童。
福子軒手裡捏着一把玉扇,穿一身江南絲繡牡丹長袍,腰間别着玉佩香囊,那書童誠惶誠恐地跟在福子軒身旁,又是幫忙提衣擺、又是伸手探路,很是忙碌。
福子軒在殿中站定,朝高廓微微躬身行了個禮後,便揚起頭,一副目中無人之姿盡顯。
高廓斜眼瞧了瞧喻秋和劉農才,心中也感覺有些不妙,再看向福子軒時皺了眉。
高廓道:“福子軒,你既來參加國子監入學面試,先作一首詩詞明志,叫我等一觀你的志向。”
福子軒聽到這句話,有些奇怪地看向高廓,道:“我爹跟我說是來上學的,沒說還得作詩啊?”
高廓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道:“放肆,此乃考場。考官叫你做什麼,你便得做什麼。”
這時一旁書童小聲提醒道:“少爺,老爺平時不是老罰您抄詩嗎?您背一首不就得了?”
福子軒聞言煩躁地将扇子在手心錘了錘,又看了看堂上的高廓,發覺似乎沒有别的出路,終于開始埋頭苦思起來。
這時喻秋和劉農才對視一眼,劉農才點點頭道:“計時半炷香開始。”
福子軒立即不滿道:“怎麼還有計時?”
高廓看向劉農才,但劉農才并沒有看向他,喻秋也在低頭做記錄。
高廓無奈道:“計時已經開始,速速将詩作來。”
高廓言下之意是隻要福子軒把詩寫出來,他總有辦法将人招進來。
福子軒這時卻已經積壓了滿胸的怨氣,舉起扇子指向高廓道:“姓高的,我爹已經給了你這麼多銀子,你還敢如此對我!你将我爹的銀子都還回來!”
“放肆!”高廓狠狠拍了下堂桌,站起身喊人道,“來人将他拉下去!”
福子軒被拉走時一通罵罵咧咧:“高戥子,我爹乃松江府知府,四品大官,你如此待我,就等着我爹來收拾你吧。”
福子軒走後,劉農才道:“此等學識教養,如何寫得出這樣的初試文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