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循難得不穿官服,銳減了幾分肅穆和森冷,着着青色長衫,墨發以玉簪束起,若不看那猙獰的面具,就着他的衣着、身形、氣質,還有頗有書生氣的手腕,以芝蘭玉樹、清隽溫潤形容他真不過分。
這天意當真還喜歡與姜時願開玩笑。
她特意喊慕朝避開典獄給大理寺遞消息,一則是希望借此大案幫大理寺東山再起,二則是就是為了避開謝循,滿打滿算的計劃,為何永遠會在羅刹面前撲空?
謝循當真克她,偏偏要在此時出現。
姜時願有仇當報,但絕不是此時,眼下正是回京計劃中的關鍵時刻,不想被謝循認出,以防此小人在她回京路上使絆子。絕不可因為仇恨壞了計劃!
幸好,跪在白玉長階上的守陵人少說也有百人,應是不易察覺。
所幸,李奇邃也甚是助她,一路在前躬身指引着謝循走上祭台,無暇在台階上分心。
“國公,小心腳下。”
李奇邃的聲音從姜時願的身後傳來,同時一股松凜的雅香如清露晨珠越發逼近她,她餘光掃觑到青衫袍子被風吹得跌落不不平,風姿綽約,可這步子卻透着一股内斂和随意。蓦地就在臨近她的一刹,疏爾止了腳步。
心虛作祟,姜時願愈發将頭深埋,袖間的荷花繡樣愈發被她捏得畸變。
不會是察覺了她吧?
一滴珠汗淌下,姜時願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敢把目光從青磚步步上掃到‘青鬼獠牙’的面具上,那眸子點黑如墨,揉着殺伐之意。
不過幸好,他的眸光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不知何時跪在他腳下的崔梅上。
崔梅一件素色袍子包裹着瑟瑟發抖得身軀,那張臉因驚懼而變了形,沒了以往的從容:“國公和少卿大人怎麼來了?要來,也應該隻會小的一聲,都未來得及備下款待。”
“猜不出?”李奇邃忽地笑了:“要我提點你典獄和大理寺的要務是什麼?”
“奴婢不敢。”
謝循冷眼掃下,淡淡開口:“要案所在,典獄所往。”
李奇邃正了聲,終于拿出來了為官的樣子:“本官暗收到密信,有人檢舉你崔氏濫用職權,逼迫守陵人潛入墓穴偷盜皇室珍寶,收入私囊,以及事後草菅人命。”
通常被大理寺拿下之人都會先替自己喊冤,崔梅卻是個怪人,緘默其口。
而崔梅顧慮的不是大理寺而是‘羅刹’。
隻因她對謝循早已有過耳聞,戰栗刻進骨血,先不說憑他那斷案如神的本領,再多的遮掩和解釋在他的面前如薄如蟬翼的紗幔一般,輕輕一拽,秘密便無處遁形。
再說他那自創的十八刑罰,扒皮抽筋、剔皮削骨都算是輕的,這背後的血腥她簡直不敢想,關鍵裡面的囚犯宛如惡鬼,偏偏在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想少吃點苦頭,怕是隻能坦白從寬。
崔梅緘默之時,有底下衷心耿耿之人替崔梅喊冤:“國公和少卿大人,此事絕對不可能是嬷嬷所為!定是有人冤枉崔嬷嬷的,還望明察還嬷嬷一個清白。”
“那便還她一個清白,立馬搜尋皇陵各角和崔梅的住所,不容放過任何一隅。”李奇邃笑了,立馬指揮手下之人大肆搜尋。命令剛下,官吏卻觑向李奇邃犯了難,終于派出一名為首的官吏顫顫供手問道:“大人,此為皇陵,會不會犯了忌諱,沖撞了先皇?要不要禀告聖人再做決斷?”
李奇邃也默了,此話他不得不聽進去。
崔梅能如此肆無忌憚也就是仗着此地是皇陵,任何人也不敢胡來。派人搜證和挖掘屍體,不就等于在皇陵中‘翻箱倒櫃’和 ‘掘地三尺’嗎,雖然查案咬緊,但是敢在曆代帝王頭上動土,怕是任何朝臣也沒有這個膽子。
崔梅見大理寺也不敢輕舉妄動,自首的念頭忽得消了下去。
隻要大理寺現下不敢搜查,自己就還有時間轉移罪證,将一切痕迹粉飾幹淨。
眼前自己親手遞上來的犯人就要被李奇邃放跑了,姜時願急得蹙了下眉頭,心念着這李奇邃怎麼不能轉下腦筋呢?
這分明擺着個既不得罪聖人和曆代帝王,又能讓崔梅俯首認罪的地方!
她心裡還糾結着謝循,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期盼着李奇邃能跟她心有靈犀!
姜時願默默祈求青天,哪怕順她一點運氣呢?
黃昏的西風之中,謝循好似懶散看戲的閑人。
撥弄着手中的墨香折扇,合了又開,開了又半合,繞着崔梅徐徐信步,崔梅的,扇尖敲在手心的輕響,身子随着他的節律一瑟再瑟。
“搜南陵和崔氏的住所即可。南陵風水不佳,早就被星宿司棄用荒廢,命令嚴禁安陵,既無帝王安陵,搜那,也不算沖撞聖人。”
“再言之,一處荒廢、無人敢踏入的地方,最适合藏贓物,不是嗎?”
他的聲音涼涼的,像蛇信滑過耳邊。
姜時願聽着這厭惡的聲音竟與她所思所想一緻,不由得五髒懼焚,但也隻敢跪得安分。
李奇邃觀着崔梅的臉色大變,直呼國公斷案如神,遂立即派人搜尋南陵。
皇陵以銅壺滴漏計時,一滴一滴融入水面宛如死期将近的宣判。
崔梅汗流浃背,隻能眼睜睜看着司直将埋在南陵的屍骨一具具堆疊在她眼前,仵作勘驗屍體,案吏執筆記錄細節和統計贓物,李奇邃邊縱覽全局,邊禮疑點和來龍去脈,一一回禀給謝循:“國公,一共挖出女屍一百零三具,死法不一,具體屍身身份還需後續一一核對。還有,又派人去搜尋了崔梅的廂房,發現其女暗建地窖,囤積墓室葬品共計五十二件。”
崔梅再無翻盤的手段,隻得認罪:“國公饒命!少卿大人饒命!”
“證據确鑿,您看此案如何定奪?”李奇邃詢問着謝循的意見。
這出戲已落幕,謝循‘簌’的一聲腕甩扇合:“此案交由少卿決斷,不必過問我,先行一步。”
李奇邃萬般不敢相信,謝循竟然竟然完全放權給自己,連忙福下身子謝恩:“下官定當盡心盡職,将此案差個水落石出。”
“國公慢走。”
姜時願長長籲出一口氣,終于将‘羅刹’送走了。
偏這不合時宜海棠花瓣從扇柄緩緩飄落在姜時願以木簪挽起的單髻之上,如墜入墨海,這花引了謝循的視線,在離開之際,疏爾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因面首埋得太深,脖頸延下的一段貼近象牙的白最後沒在繡着葶立的荷花衣襟中。
膚如凝霜,很美,潔淨如玉。
光怪陸離中,謝循在擦身而過之時止了步子,安靜地俯瞰着女子。
隻不過這女子好似因為他的凝視,脊背一瞬緊繃,這下意識的生理反應可是騙不了人的。
這副身骨當真越看越覺得熟稔,謝循微微眯起眸子,這娘子不知是否被她打量的久了,那一點細微的戰栗也止住了,甚至還挺直腰身,更顯姿态綽約,似海棠梨花,冰清玉潔,生來一副文人風骨。
可惜,在他的手上不知折斷了多少副如同這般的風骨,碎了多少骨頭,最後聽着他們如果墨發垂地,着着褴褛的衣衫如狗爬在血腥腐臭的地上,以近乎喪失人性的醜态祈求着他的高擡貴手,那份從聖賢書熏陶出的自尊變得不值一提。
謝循側過臉,忽然輕聲道:“姑娘看着有些眼熟?”
很普通的語氣,沒有激動,沒有百感交集。
當真隻是幫她當成一個陌生的過路人。
也是,已經一年未見,他忘記自己的相貌也很正常。
可一字一句聽進心裡,可着實諷刺啊!
你日以繼夜靠着對他憎恨和殺意才撐着你度過苦海,這份辛酸又有誰知?你恨不得那仇人也記得你、提心吊膽地想着你什麼時候回來找他索命,而此刻他竟然說你隻是有些眼熟。
他不記得你,就代表他從未産生過一次竭慮、恐懼、焦慮,你于他而言隻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人,是他無數刑牢中犯人的一位,一樣無趣、乏味,如同蝼蟻般不值一提。
這份不甘和不對等在她體内翻滾。
偏偏在此,她還不能發作。
還得感謝謝循的心大,忘記了她,這樣才會對她放下戒備,不會在會回京之路上使絆子,不會在禀告案情時在聖上面前隐去‘姜時願’的功勞。
案吏吼道:“沒規矩的,魏國公問你話呢?半天怎麼沒個聲?”
姜時願強壓心中的起伏,道:“奴婢無福,不曾見過魏國公,失了禮數,還請國公見諒。”
“是嗎?當真有些可惜,還以為娘子是故人。”
姜時願透過地上的影子觑見折扇在他修長指節遊龍旋轉,如同活物靈活,而他的碎影慢慢靠近自己,直至和她的影子相融。她真怕下一瞬謝循就用扇柄挑起她的下颌,逼自己與他四目相對。
正當那時,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姜時願冷冷答道:“有緣之人,自會再有相見之日,國公不必覺得可惜。”
“有緣之人?”緊接着她聽見謝循輕笑了聲,嗓音清清冷冷:“若那位故人是日夜想着索命吾命之人呢,這也算是緣嗎?”
......
待謝循離去,李奇邃的腰闆重新挺了起來,氣宇軒昂地開始指點江山,先是命人将崔梅關押起來,嚴刑拷問,務必吐個幹淨,又驅趕着所有守陵人各自回到齋中,唯獨留下來了一人,那就是姜時願。
而後,姜時願被司直帶來了一處偏僻的閣中,說是少卿要見她。
咔咔幾聲啞聲過後,李奇邃一下從太師椅上蹦起來,頗為警惕地囑咐司直在外候着。等那扇門扉合攏之後,連忙朝着姜時願撲過來,誰料姜時願輕易一個轉身,他直接重重砸在地面上,捂着紅腫的臉,“姜姐姐,你咋對我還是冷淡,我可是為了你不眠不休地趕到皇陵,你就這麼對我!”
“快些起來,堂堂少卿如個不講理的孩童般撒潑打滾,你不怕被人瞧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