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彤拿過桌上包糕點的油紙,低頭将它對折再對折,直至成為一個很小卻很堅硬的紙塊。
她終于道:“師傅,熙明二十一年正月十六的晚上,你在做什麼?”她剛說完,便立刻道,“那天是不是很忙,遇上了什麼大案子吧?”
但是陸天卻沒有像從前一樣立刻回答他,他沉默了許久,久到紀彤不得不擡眼看他,他才道:“沒有,那天我一個人在名捕司整理卷宗。”
紀彤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樣,她哈哈一笑:“那你一定是中途整理的時候睡着了。”
她曾不止一次看到好幾次師傅靠着椅子,累得呼呼大睡,四仰八叉的樣子,還落枕了好多天。
但是陸天卻沒有笑,他就像是存心要跟紀彤作對一樣,堅決地否認:“沒有。那天我很清醒。”
于是紀彤不知道還能問什麼問題,她隻能看着陸天,看着這個她從小隻要提出問題,就會為她解答的人。
然後陸天幫她問出了那個問題——
“阿彤,你是不是想問,我那天有沒有看見你父親所發的求救信号?”
“我……看見了。”
紀彤笑着看他,仿若十分輕松地接口道:“那你去救他了麼?”手卻在桌下用力攥緊了那個小小的紙團。
陸天沒有騙她:“我看到信号後,過了半個時辰,才出發。”
紀彤:“為什麼?”
陸天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又或者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當時怎麼了,但是看着這雙從小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信任的眼睛,他無法對自己的行為做一絲一毫的美化。
“因為我那時候很嫉妒他。”
“名捕司明明是我們一起建的,但是所有人提到的時候就隻有他,青雲名捕武功蓋世,智計無雙,又有家傳的桃花機關陣,那麼沒有我,他也不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想,但是那些念頭在那一刻,就是在我心頭瘋長了起來,就像無數的泥沼和藤蔓從四面八方把我包圍了起來,将我的腳死死釘在了原地。”
紀彤看着這個男人,他嘴裡每吐出一個字,都讓她覺得更加陌生一份,但是這張臉卻又和多麼年前那張滿是黑灰,卻被火光照得溫暖明亮的臉重疊了起來。
她喃喃道:“可是,是你将我從火海裡救出來的。”
“因為,我後悔了,我發誓我在半個時辰裡體會了我今生從未有過的痛苦,我坐立不安,我恐懼害怕,我隻要一想到你爹娘還有你會被上海,我就沒法安定下來,所以最後我還是去了。”
“可是我趕到的時候,桃花機關陣已經被破了,滿地都是斷裂的燒焦的枯枝,我沒想到隻是晚了半個時辰,和春園便已經陷入了一片火海。”
“阿彤,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到。”陸天臉上是無力的羞愧和痛悔。
“沒有想到?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每一刻,那個惡人都在折磨我爹娘!”紀彤将手裡的油紙扔到他身上,“為什麼,你為什麼不早點去,你為什麼看着他們葬生火海,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一起死在火裡,為什麼要将我養育成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陸天無話可說,他隻能看着紀彤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就如同當年他隻能看着紀春年,他最好的朋友被火焰吞沒,他最後看見的他,已經沒有從前一分一毫的潇灑俊秀的模樣了,那隻是一個在火海裡的幾乎被燒焦的人形,但是他看見了他的一瞬間,眼睛仍是一亮,滿溢出希望和信任,然後朝着他用力擲出了一個孩子。
于是他義無反顧沖進了那一片大火,緊緊抱着那個孩子向外頭沖去,無視火燎的灼痛,哪怕火焰幾乎要撕裂他的手臂也絕不放手,就像是抱住了他此生最為珍貴的一切,摯友、良心,信仰……
從此之後,他曾無數次升起一種無望的祈求,願意用他擁有的一切來換,如果可以讓時間回到熙明二十一年正月十六的晚上。
但是沒有如果,沒有哪怕,時間從來是最公平的計量。它無視人的希望和失望,後悔和追憶,無論是痛苦的,還是美好的,都一樣毫不留情地沖刷而去。
而他也隻能帶着紀彤大步往前走去,無論是帶着火焰灼燒的痛苦印記,還是帶着良心煎熬的裂痕,再也不能回頭。
夜深無人的長街,大雨仿若天漏般澆灌下來,足夠熄滅世間一切的熱烈的美好。
紀彤走在路上,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雨幕,身前身後都是無盡的黑暗。
她曾經在二十年前失去了父親,而今天又再度失去了一次。
她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朝前走去,如果沒有目标,路途便也變得不再重要。
直至有人擋在她面前。
她看不清這個人的臉。
隻是無論她前後左右,怎麼都越不過去。
仿若既定的命運,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卻還是繞不開命運的大石。
她不由發瘋一般地踢打撕扯眼前的人,用盡全身力氣捶打他,但是那個人卻動也不動,甚至一聲不吭。
終于她全身脫力,歪倒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