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直雖不知道爸爸指的是什麼事,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點頭。
“好,”程老師将他的練習冊蓋上,“相信爸爸,你就把作業拿回去,把你的語文書拿過來,我們上一點自由的語文課。”
自由這個詞像火苗一樣點燃了程松直的激情,他無神的眼睛一下閃亮起來,重重地“嗯”了一聲,拿着練習冊興高采烈地走了,不一會兒,又拿着兩本破破爛爛的語文書小跑進來,有些高興,又有些害羞,不自覺地吐了吐舌頭。
程老師的心軟得一塌糊塗,直想将小孩揉進懷裡,思索片刻,便上了手,拉着小孩:“過來,爸爸抱你。”
程松直錯愕了一瞬,肢體也跟着僵硬不少,眼睛到處瞟啊瞟,想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卻根本掩飾不住臉上的笑意,幸虧他背對着爸爸,不用将自己的竊喜完全暴露在爸爸面前。
程老師倒是顧不上看小孩什麼表情,孩子不抗拒已經讓他喜不自勝了,他笑着将兩本語文書放到孩子面前,翻到目錄頁:“來,隻看目錄,告訴爸爸上了一年語文課,你最喜歡哪一課?”
喜歡?程松直忍不住抓抓耳朵,把手指放在目錄最上頭,一直順着往下滑,卡了一下,又滑過去了,翻完兩本書的目錄,然後搖了搖頭。
可是程老師沒有錯過小孩卡頓的那一下,徑自翻到七年級上冊那篇《秋天的懷念》:“就從這裡開始吧。”
“不要!”程松直兩手蓋住那篇文章,抗拒得很明顯。
程老師溫和地握着小孩的手,道:“不要怕,勇敢一點。”
其實程松直很清楚,他對這篇文章未必是喜歡,隻是因為知道有人和他一樣感受過喪母的痛苦,而且堪稱英勇地寫了出來,又無比幸運地被選到了語文課本裡。他很多年都沒有好好上語文課,唯有老師講這篇課文的時候,他認真地聽了二十分鐘,覺得自己一腳踩進了史鐵生的家,和殘疾的作家面對面,問他:“你也想你媽媽嗎?”
然後史鐵生對他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程老師自然也知道這篇文章對孩子來說有多麼不同,不願輕輕放過。他抱着孩子,溫聲念起課文來:“雙腿癱瘓後,我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望着望着天上北歸的雁陣······”
書房的空調“呼呼”輕響,更顯安靜,程松直是第一次聽爸爸念課文,覺得十分新鮮,爸爸的聲音又輕又溫柔,跟他們在學校早讀時呆愣愣的根本不一樣,和老師在公開課上的故作深情更是大相徑庭,爸爸讀書仿佛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能将他完全吸引到文章當中。
程松直一邊聽一邊看着課本上的字。這仿佛變成了一篇新文章,他甚至想,原來這個字是這麼念,這個字是這麼寫,可是,文章行至一半:“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程松直敏銳地捕捉到後面的句子,觸電一般,擡手擋住爸爸的嘴:“不要讀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程老師沉默了一會,拉下孩子的手,問:“松兒,你能感覺到是不是?”
他不問感覺到什麼,可是程松直都懂,感覺到遺憾,感覺到悲傷,感覺到痛苦,感覺到後悔,感覺到母親再也沒有回來的失落和空洞,感覺到死亡與他們距離如此之近,來勢迅猛而又悄無蹤迹,感覺到歲月光陰如流水一般,不可阻擋地沖刷掉一個人存在的痕迹,而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程老師知道,他的孩子不比三中的學生差,他的敏感,他的真誠,他的脆弱,他獨特的人生體驗,都讓他和别的孩子不同,他可以越過技法的層面直接與隐藏在語言之下的真誠靈魂對話。
“松兒,不要把自己遮蔽起來,隻要你的心還在跳動,就可以與世上一切真誠的靈魂相遇,明白嗎?”
程松直淚眼婆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