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師走到小孩的床前，踩着爬梯探個頭說話：“松兒……”

程松直不僅沒回頭，還把被子蓋嚴實了。

程老師忍不住笑出了聲，這都五月中旬了，他睡覺根本就不蓋被子，現在擱這裝呢！

“松兒，爸爸給你寫了一封信，”程老師把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封放在小孩床邊，“爸爸放在這兒了，你睡醒再看吧。爸爸回去了，松兒晚安。”說完，程老師還等了半分鐘左右，見小孩确實沒有轉身的意思，才無奈地踩下爬梯，離開了宿舍。

外頭吵嚷聲漸漸息了，程松直掀開被子，窸窸窣窣地翻身，果然在靠近爬梯的床沿摸到了一個信封，有點厚度。

睡醒再看吧，都熄燈了。程松直躺平來，可是又耐不住，畢竟是爸爸寫的，他鬧了将近兩個月，不就是為了要這個解釋嗎？

程松直一下坐起來，摸到床尾的小台燈，窩到牆角按亮，迫不及待地拆了信。

【松兒：

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寶貝，我的兒子，我的奧特曼，爸爸一直以為許多事情沒有必要解釋，直到我看見你在文理分科意願表上選擇了文科。爸爸到現在才明白，你所介意的那些事對你的影響有多麼深遠，也終于決定，要把一切對你全盤托出，希望你耐心讀完這一封信。

早早當父母是你媽媽的決定，一是為了将來在事業上不要有所中斷，二是為了與你共度更長的人生，但爸爸遠沒有媽媽成熟。爸爸讀書時成績優異，工作後順風順水，在愛情上亦令人歆羨，人生中最大的挫敗感來源于你。你活潑淘氣，給這個家帶來歡樂的同時也帶來了不少煩惱，讓爸爸一而再再二三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我倔強固執又暴躁，仿佛要戰勝你使你屈服一般，用了不少暴力手段，故而你從小就親近媽媽，害怕爸爸。

也許我本來有機會成為一個好父親，但是歲月不饒我，我還沒有學着做好一個爸爸，就把媽媽帶走了。我與你，同時失去了人生中最溫柔的伴侶。媽媽的離開，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打擊，我那時想要回到北京去，不僅是因為師爺，也是想逃離這個傷心地，就好像，一回到北京，我就能重回和媽媽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你看，爸爸一直是一個懦弱的人，沒有辦法面對這麼殘忍的人生。爸爸當時沒有告訴你，一是因為自己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二是你那會情緒不穩定，爸爸擔心你知道以後會更加焦慮不安，但我沒有想到，你那麼敏感，那麼懂事，以至于後來爸爸每一次想起你那時欲言又止的眼神，都後悔莫及。

師爺同我說，我不應該總把你當成小孩，應該試着對你坦誠。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從沒做到這個，你小時候與我才如此生分。在媽媽去世以後，我們本應該相互治愈，但出于驕傲和自負，我始終不願意把脆弱傷心的一面展示給你，總是粗暴地對待你，漠然地忽視你，以至于在你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裡，你的父親，你唯一的靠山，并沒有給過你一份溫柔，這是我心中最為懊悔的事情之一，爸爸要向你道歉，一千次一萬次也不為過。

同樣因為我的自以為是，使我們在重新組建家庭的事情上越走越遠。我那時隻把你當成一個沒有想法的需要保護的小孩，認定你需要一個母親和完整的家庭，草率地與孫老師開始了接觸。你還記得孫老師嗎？聽說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再婚時間的失敗，其實提醒我要與你交心，要尊重你的意見，但是我沒有做到。

再後來的事情，你就不清楚了，你去了外婆家，躲着我，甚至不願意叫我一聲爸爸。這件事給我的打擊不亞于媽媽去世，我在萬分挫敗和灰心之下，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仿佛隻要我一直呆在學校，隻要我一直不回家，這一切不好的事情就都沒有發生，媽媽沒有消失，你也沒有離開。我甚至越來越拒絕和别人交談，因為别人一看到我，就總要安慰我，總要提起那場令我悲痛欲絕的車禍和你的決絕。松兒，你不知道你驕傲的父親，他有多麼懦弱，他連面對現實的勇氣都沒有。

帶完那一屆學生以後，我曾經申請調離教職，但是那一屆的高考狀元在我手上，當時學校也缺乏能挑擔子的教師，因此我仍然被留在了講台上。為了正常地工作，我常常往返于學校和醫院之間，我的情況沒有嚴重到需要服用藥物，但是一定頻率的疏導不能少。那幾年我去看你更少了，想來你也猜到原因了，因為我很難去面對你和媽媽都離開的事實，也很難把一個虛弱的父親形象完整地展現在你面前。

看到這裡，你也應該知道為什麼你回來之後我如此暴躁無常。你的歸來，對我來說是一場噩夢，它提醒着我往事不可追，歲月常流轉，提醒着我那場日夜折磨着我的車禍是真實而不可改變的，還提醒着我，作為父親，我是徹底失敗的。

你的叛逆，“砰”一聲，擊碎了我曾經作為天之驕子的尊嚴。

所以我憤怒，我暴躁，我生氣，都隻是因為我自大又無能，并不是因為你。你的那些所謂缺點，隻是我為了掩蓋自己的過失而強加在你身上的托辭。你始終是我和媽媽的天使，但我一直不是一個好父親。這一點，請你原諒我。

最後，說回你選文科的事情。爸爸知道，你在數學上很有天賦，也是真心熱愛數學，隻是因為那些年的不良影響，你無論做什麼事都想着讨爸爸開心。其實爸爸每次看到你這樣，都隻有心疼。你小時候調皮搗蛋，最擅長讓爸爸不開心，長大了卻變得這麼小心翼翼，媽媽要是知道，心都要碎了。爸爸在這裡向你保證，以後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發生那樣的事，爸爸希望，你能去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不需要讨任何人開心，隻要你自己開心。當然，如果你真的很喜歡文科，爸爸也不會阻攔你，我想，我們可以和葉老師再讨論一下，你覺得呢？

明天就是你十六歲生日了，我的班長，爸爸想要給你一個驚喜，就讓我們用上一點點特權吧。

爸爸，大程怪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