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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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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西微笑喚她道:“您好,玉生小姐。”

孫曼琳道:“他認得你,我對他說過,有一天你如果見到了全南京穿旗袍穿的最美的女人,那便是林玉生。”

蘭西的中文那樣好,玉生曾想如果他生有黑色的雙眼,黑色的毛發,那他幾乎就是一個中國人。但他的脖頸上始終戴着那一個熠熠生輝的十字架,後來她才知道,孫曼琳害怕她父親得知蘭西的存在隻因蘭西是一個神父,這無疑是最大的沖突。

玉生說過她一句道:“離經叛道。”

孫曼琳笑道:“玉生小姐,你說了和我外祖母一樣的話——我外祖母那時說這句話,是因為她的小女兒要嫁給一個唱戲的男人。”

玉生低了低聲,道:“你此刻和你外祖母的小女兒一樣糊塗,或者比她更糊塗。一個信佛教的人,怎麼能和一個神父在一起。”

孫曼琳淡淡道:“這有什麼呢,我們那位女同學茉莉,她還想和一個離了婚的男人結婚。”

玉生不回她的話。隻是回過眼去注視她,問道:“你有和那位神父結婚的念頭?”

孫曼琳繼續笑,然後,她莊嚴地點下了頭。

玉生重又說了一遍道:“離經叛道。”

孫曼琳那天再次走出了她的前門,但她又偏要糊塗地回了她的話道:“玉生,你難道沒有離經叛道的一天?”

玉生笑了笑,仍隻是不回她。

随後的一些日子,玉生沒有再見過孫曼琳。于是她算着,直至今天孫曼琳也許會來,如果她沒有東窗事發而被監視,那她仍要繼續萬死不辭。玉生不明白她為什麼發這樣壯烈的誓。

袁瑞的車子那時停了停,在中山北路前,玉生真望見了孫曼琳。灰白的天光下,她那紫紅的唇珠豔麗的猶如一朵朱砂梅,隻匆匆一眼,人力車便飛快地拉了過去。

袁瑞道:“那是孫曼琳小姐。”

玉生道:“是她。”

袁瑞問道:“這樣冷,她要到哪去?”

玉生道:“她要去甘之如饴,萬死不辭。”

袁瑞笑道:“這是孫曼琳小姐說出的話。”

愛喬此時應該回家去了,她會替她為孫曼琳開那扇門。玉生閉了閉眼,不由得想起孫曼琳愛穿裙擺寬大如傘的洋裝,孫曼琳曾胡言亂語道那是她和蘭西愛情的庇護傘。愛喬聽了,在一旁笑孫曼琳道玉生才是她和他的庇護傘,又要再注一句:“曼琳小姐,真正的愛情怎麼用庇護傘呢?即便南京真下了大雪,也淋不到你們才是。”

孫曼琳也笑她:“誰教你的?愛喬。”

愛喬嚴肅道:“我自個兒說的。”

随着一聲長鳴之後,中山港口的海面上停下了兩艘輪渡,從其中一艘輪渡上下來,是一個個提皮箱的男人。袁瑞下了車,遞給他們一隻隻西洋煙,玉生從車簾的一角望出去,望見一個男人接過了袁瑞的煙,不為人知地皺了皺眉後,他立即扔進了長褂口袋中。

他仿佛回了袁瑞的話道:“不用了,謝謝。”

随即,他揮手喚來一輛人力車,在細雪之中他背對着袁瑞上了人力車。

一陣忙碌過後,袁瑞回身又站在了車前,他隻是喃喃道:“這艘不是,留洋的學生哪有穿長褂回來的。”

于是港口重恢複寂靜,甲闆上下來的隻有幾箱貨物,和拉它們的人。玉生又望見袁瑞走過那些人,他脫下帽來對他們露出笑容,似乎打量着,探聽着,也許是下一艘船的信号。從前袁瑞在金陵教書時,玉生倒少見他笑。

雪大了一些。玉生拿着傘下了車,她擡了擡手,遮住了袁瑞那頂圓帽,道:“先生進車裡等一等。”

袁瑞道:“你看,那兒有一排人力車等着。”

“玉生小姐,你進去等。”

“我還是坐不了車,出來透透氣好一些。”

她與他比肩而立,即是師生,又似摯友。

袁瑞笑了笑,忽地道:“我聽世平先生說,你來年要去留學?”

玉生淡淡道:“那是爸爸的意願。”

袁瑞道:“難道你不願意。”

玉生道:“北平、天津、山東,或者武漢,難道不能供我求學?先生,人一生總要有一條路是自己選了去走的。”

袁瑞怔了怔,道:“是的,是的——但一萬個中國女人,也許還不能挑出一個有機會留洋念書。玉生小姐剛從金陵女大畢業,來日方長,也許要做些更好的打算。”

玉生隻是笑道:“來日方長,先生說得好。”

袁瑞又問道:“你來年仍要繼續學字。”

玉生道:“是,那一位老師年後要回蘇州老家,也許不再請老師了。常常臨摹他人的字,多麼風采斐然也好,到底是躲在他人的影子下,不如自己真正執筆,好壞都是自己所獲。”

袁瑞笑一笑,低下臉,回道:“實際我也少見比你寫得好的字。”

說完,他拂去袖口的雪,往前頭走去了。原是港口前新的輪渡又停住了,遠處的幾個車夫一擁而上,袁瑞謙遜地往後頭一退,仿佛思索了一番,才繼續往上走近了些。

船下有人驚詫地高喊道:“袁瑞先生?”

是誰又認出袁瑞來。玉生回眼望去,袁瑞的黑色身軀已融入了雪天仍赤膊的車夫中,她将傘舉低了一些,鞋子濕了一半也不要緊,還沒有浸到裡頭長襪去。她走快了些,因船停之後周遭開始嚷聲不絕。

忽然,有人喚她:“玉玉。”

“慢一些走。”

玉生側目匆匆望上一眼,發覺隻是喚一個相似名字的女人。她從那艘輪渡下來,挺着孕肚緩慢地走過了玉生的身邊,她的腰間被一個年老、瘦小的男人緊握着。分不清是她丈夫或是父親。

玉生一怔,停在車前,因那女人在舉步維艱之時忽然倒在了雪地裡。男人脫下西洋鏡框來開始不停地呼救,喚來了一個又一個剛從船上下來的男人女人,仿佛将倆人包圍起來了。

男人不知為什麼喊道:“美蓮,你愣着做什麼?”

終于,一個和那男人一般老的女人走了出來,她仍盤最老式的後髻,千萬縷發絲扣緊在那對小小鴛鴦發佩。她面無神色地望着另一個女人的孕肚,然後半跪了下來,她為那女人喂水,随後并将自己的毛領脫了下來,輕輕圍住那女人的脖頸。

“坐那麼長時間的船,難免不舒服。”

她摸着那女人的頭,将她的頭放在自己的懷中,仿佛是母親與女兒。

但她又注了一句道:“車在外面等,三妹我照看着,爺得去喚車開過來些。”

這樣年齡懸殊的兩個女人,算什麼姐妹呢。原隻是一個妻,一個妾,如今仍有許許多多重婚的男人,十幾年前娶一個,十幾年後再娶一個,或者許多個。瘦小的男人在離去前仍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年輕的女人面孔,眼裡的濃情不免有些荒唐的意味。

玉生一怔,然後回過臉來,她重又上了車。

今天的港口分外熱鬧,實際這是玉生第一次到港口來。她收緊了手中的羊絨外衣,這時拉起一半的簾外笛聲、車聲、人聲散去,隻餘下輕輕的腳步聲。人的雙腳踏在薄薄的雪中,落了一個個深溝高壘的腳印,而後又迅速被細雪覆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仿佛近在咫尺,于是玉生擡起眼來忽地一望——那簾外的世界不知何時映出一張,或者是半張臉,又或者隻是一雙黑的發了藍的濃郁雙眼,他幾乎不像是一個中國男人。

因他正無禮地、大膽地望着她道:“你好,我要和你一同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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