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瑞來到車前為他打開了車門。
直至厚重的煙草香味、皮革味,還有海水刺激的鹹味混合之後卷成一隻小小的棕皮手箱。他有力的雙手拉緊了那隻皮箱,低身坐進了車中。他寬闊的肩頭落下時仿佛輕輕抵了一下她的流蘇披肩,于是他飛快地挺直背脊,方注了一句道:“非常抱歉。”
後來玉生便真正望清他的臉。
在簾外走過去的一張張垂喪的臉孔之中,他那張高揚的深刻面貌幾乎是一張假象。那精細的骨像是假的,那冰冷的笑意也是假的,他正摘下比袁瑞的帽子昂貴許多的白圓頂禮帽,随意地放在了那隻皮箱上。
袁瑞問他道:“先生,要到哪去?”
他回道:“請到安平飯店。”
他無疑是真正從那艘英國輪渡下來的。袁瑞後來曾提到他見到李文樹的第一面,隻是重複地述道:“他不像個中國男人。”
隻因那時的南京男人、又或者是全中國的男人都難以找到比他更上等的穿着。他的緞面白西服似乎從不會泛起一絲漣漪,那樣好的西洋皮鞋,孫曼琳說過是馬皮做的,或是羊皮、總之不是仿皮革的造物,否則不會有亮如寶石的光澤。
玉生忘了,又應是從來不記得,他第一次見到她,為什麼像從前見過她許多面?而在玉生眼中他最不像中國男人的一方面無非是——真正的中國男人第一次見到一個女人,不會與她坐上同一輛車。
袁瑞的車子有人上了車。而她是搭順車為她爸爸送外衣來的,如今有人上了車,她便要下車了。但他卻仍然大膽地喚住正要打開車門的她道:“玉生小姐,為什麼下車?”
他喚她的名字,是因為聽見袁瑞喚她。恍惚之中,她以為自己早和他說了許多話,實際她那時聽見了,才回了他第一句話道:“先生,我不是等您的船的。”
不久後的結婚前夕,直至結婚後許多個日子。他總是莫名地記得并與那一句話較着勁,她說我并不是等您的船的,即便是等她爸爸的船,那也是在等除他外另一個人的船。
他笑了笑,回她道:“玉生小姐等的船從哪來?”
玉生道:“香港。”
他說道:“那要等今晚。”
袁瑞開了口問道:“先生知道多晚?”
他道:“八、九點鐘,那是最早的時間。”
玉生自然不能在車下等到那樣晚。南京的冬天暗得快,入了夜,港口前僅剩車夫和運工,或者一些常年在船下乞讨的人。袁瑞并不立即發動車子,他坐在車中遠遠地眺望着海面,而後又回過眼去望着玉生。
袁瑞道:“玉生小姐,你坐着陪我一同帶這位先生到安平飯店。那件外衣,我等會兒要幫你轉交給一位船夫,他的船很晚才收,即便要等到十點鐘,他也會等到世平先生。”
玉生知道自己如果此時要下車,袁瑞絕不會駛車而去。于是她收起手,重又平放在膝上,她的指心揉着寶藍旗袍上朵朵白玉蘭的花心。
于是,她回袁瑞的話道:“勞煩您了。”
他聽見她的回話,仿佛隻是自顧自地笑了一笑。
車子即将駛離之前,卻有人再次叫停了車。披一件西洋風衣的另一個男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車前,揮動着雙手,袁瑞不解地停住車之後,男人平靜地走過袁瑞的車前,隻來到了他的車簾前,他拉開了簾子。
他與披大衣的男人并不講中文,隻因那男人真正不是一個中國人。他的皮帽下藏着和蘭西一樣金黃的發絲,細看,就連他的眼睫都是淡淡的金色。在南京極少見這樣怪異的場景,一個穿着高雅的外國人弓腰屈膝正向一個中國男人服務,他遞給中國男人那個更小的皮革箱子時,并真誠地以雙手遞出去,最後,他終于用極不明朗的中國話與他告别道:“李先生,希望您一路順風。”
而李先生隻是面無神色地朝他點了點頭。
車簾重又落幕,袁瑞終于緩慢地駛離了港口前。玉生和他并肩坐着,他有時會輕輕提起那個皮革箱子,有時會将自己的肩頭往旁移動一些,他的雙眼明明曾那樣無禮地注視她,但卻隻為了不碰到她的裙邊一角,他将自己的臉低得很低,隻為了去撿因車子擺動之後掉落的那一隻煙草盒子。
他并不拿起煙來抽。撿起之後,他忽然對她說話:“香港,那是一個有無數成衣店的地方,但即便在那裡,也買不到這樣好的羊絨外衣。”
他的聲音在玉生耳中猶如一把遲鈍的利器,沉下的尾音延長、撕扯一番之後才拉出那一聲低低的笑聲。最後他便注一句道:“如果有人為我送這樣一件外衣,即便不穿也不冷了。”
玉生隻道:“先生覺得好,就請到林氏布莊,太平南路108号那裡選上一件。”
他不由笑起來,袁瑞也笑起來。他道:“玉生小姐,你在做我的生意?”
玉生淡淡道:“您喚我玉生,那我請問先生您叫什麼?我會記着,來日真到林氏布莊,我會讓愛喬為您做一件,選最好的羊絨,封了扣,仿佛世上的風雪都吹不進去。”
她回了他的話,又仿佛沒有。
“李文樹。”
高揚的原不是他的面貌,是他若即若離的神色。
李文樹的雙眼重望向簾外的細雪,道:“玉生小姐,你難道知道我比你大上許多歲?”
玉生道:“我并不知道您的年齡。”
李文樹道:“你又說“您”了。”
玉生還沒有回他的話。袁瑞在車前笑道:“李先生,中國人的口中,即便是同輩,“您”也隻是一個尊稱——但玉生小姐到底比你要小幾歲的。”
李文樹忽地道:“不止,要相差十二年。”
玉生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李文樹隻是飛快地抓住了。于是他笑了笑,又細細道:“世平先生,我十五歲時在南京要乘船去往英國,曾在安平飯店和他見過一次面,那一天他對我說他要先行離開,沒辦法和孫守業先生一同送我乘船。孫守業先生之後說,那天是他獨生女兒林玉生過三歲的生。”
玉生無法字字聽真切,但她真切地聽見了孫曼琳父親的名字“孫守業”。她平放在膝上的雙手微微一顫,他無疑并不是第一次來南京。他去過安平飯店,也結識她的父親、孫曼琳的父親——他是一個南京人?
但李文樹極認真地回望她,微笑道:“我在回去上海之前來南京,也是因為想見一見世平先生,十幾年前他說失陪之後,曾答應過等我回來要請我看一場戲。”
玉生道:“李先生,什麼戲?”
李文樹仍然笑道:“忘了,總之世平先生答應過。”
玉生一怔,道:“我第一次聽見爸爸欠人戲票。”
他沒有回話,于是她又注了一句道:“李先生要是明天還在南京,我會打電話給您。”
李文樹竟問她道:“玉生小姐為什麼要聯絡我?”
玉生沒有見過比他更失禮的人,也沒有見過比他更有禮的人。即便這麼說了,他依然面不改色地笑了笑,随後又低下身,從那個外國男人遞給他的小箱中拿出來一顆珍珠扣。
水滴狀的金絲切面之下泛着碧色的,又或是湛藍的奇光異彩。他拿起來比了比,比着她那件披肩脖頸處的扣子,又移了移,比了比她左手腕上那條自她母親逝世之後她便戴着的冰種镯子。
然後他遞了出去,道:“和你的披肩顔色更配一些。”
玉生望着那顆珍珠扣,又或者隻是在望他凍得微微發紫的雪白雙手,他的面孔是金黃色的,是最漂亮的中國男人的膚色。但他的雙手仿佛是從沒有見過太陽,從沒有下過水一般,潔淨如細細刻出來的石像軀。
玉生在錯愕之中喚他道:“李先生。”
他笑出聲了,道:“玉生小姐難道不收?一個男人第一次見到一個女人,送她見面禮隻是在感謝她的美麗。”
玉生收過許許多多的禮,沒有一件禮物像他送得這樣突兀、又堅決,不容有拒之的餘地。于是她隻得伸出手,隻是無意中點一點他的指尖,竟是融冰般的溫暖。随後她收下了那顆珍珠扣。
“謝謝您。”
“請不要再說“您”——哦,到了。”
原是袁瑞停住了車。灰白的天光照清金光燦爛的雙珠門,巨大的門面上用中文與英文分别用金墨刻下了“安平飯店”,英文的是這一兩年新補上去的。隻為了許多剛來到南京的外國人,他們将安平飯店當成全南京唯一幹淨的飯店,其餘的嗤之以鼻,他們捏緊鼻子像走過一個垃圾堆一樣走過它們。
但李文樹并非其中一個。他隻是淡淡道:“孫守業先生寫了很長的信給我,他說請我務必在新街口的安平飯店下榻。”
接着,他又望向車鏡中的袁瑞問道:“先生,這裡是新街口嗎?”
袁瑞笑道:“是的,李先生。”
袁瑞下了車,他為他打開車門。袁瑞的手握緊了傘,他從不低身,隻仍将帽子低了低,靜靜地等候他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