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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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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确信無疑那車夫便是蘭西。

玉生笑了笑,道:“我乘了他的車,和你騎不騎馬有什麼關系?”

孫曼琳道:“我即便真騎馬,真墜了馬都不要緊。但我要蘭西他知道我并沒有叛逃,你将我的這隻金指環交給他,告訴他我一切安好。”

孫曼琳的手心張開,裡面真藏了一個小小的金指環。另一隻正戴在她的手上。

玉生道:“他怎麼會以為你并不安好?”

孫曼琳冷笑道:“我爸爸要做我和那位李先生的姻緣,全南京隻有你不知道的。”

玉生怔了一怔,并不回她的話。李文樹不知什麼時候走來了,孫曼琳那張美豔又時髦的粉紅面孔,正與身後李文樹那上揚的神色匆匆重疊,倒像一張畫卷展開,又似新街口電影院門口的電影畫報那樣和諧非常。

李文樹喚孫曼琳道:“曼琳小姐。”

然後,他仿佛剛剛望見玉生,他并不立即呼喚她,隻是笑着望她。

又注了一句道:“波斯也像是在找你。”

後一句是在喚誰呢。玉生怔怔地望着他的馬,那匹幾乎同它一樣高傲的黑馬正揚着脖頸注視着她,它深棕的瞳仁冷冷地閉了一閉,似乎是宣誓:“我一輩子也不會讓你馴服我。”

孫曼琳後來同玉生說自己第一眼見到李文樹,李文樹就像那匹黑馬,永遠不會低下臉來望你,恨不得讓你自慚形穢,然後才以最優越,也最悲天憫人的眼色來慢慢地打量你。

玉生卻從來最不信孫曼琳的話。

玉生在乘上蘭西的車前,望見李文樹正遠遠地注視她,他不問她為什麼走,隻又将戴着藍帽的蘭西望了又望,直至金小姐的呼喚将他重新帶回了馬場。

蘭西脫下一半藍帽,他在殘雪中拉着車,低聲問道:“她好嗎?”

玉生道:“您在說誰?”

蘭西道:“曼琳。”

玉生忽地道:“請您帶我先到太平南路去。蘭西神父,您要看着路,不要走錯了,畢竟從這裡到太平南路有好長一段路,走錯了就回不了頭。”

蘭西一怔,才笑出聲,道:“玉生小姐從前不說這樣的話。”

玉生道:“想到了,便說了。”

蘭西停了車,他回過身去,他的粗麻褂子拉得很高,遮住一半臉,隻露出了碧藍的眼睛。玉生将手裡的金指環緊緊抓着,直至那尖銳的邊劃疼她的手心,才忽然無聲地,金指環掙出了她的手掉在了她的膝上。

玉生撿起來,她道:“這是您的。”

她放到他的手心去。至于要如何跟他說孫曼琳一切安好,她半句無法措辭,就如同她說孫曼琳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她哪裡會懂得她離經叛道的想法?而實際上,這個金指環什麼都已說得分明了。

蘭西的車子拉得很快,或許就和李文樹乘的車子一樣快,但要在雪地中從高淳拉到秦淮,無疑說夢。于是玉生目送了他,看見他戴上了那個掉落的金指環,然後拉走了那輛他借來的人力車。天還沒有完全暗去的時候,玉生坐上孫曼琳聯絡好的汽車回到了家。愛喬還沒有來得及換燈火,玉生在晦暗的光線中正要去敲響門環。

她卻在此時記起金小姐的披肩沒有放在家中。愛喬将她做好那件的披肩高高挂在布莊最上層的櫃台,然後注上“金小姐”三個字,正如旁的一家成衣店,最愛在窗前擺一件做好的西洋長裙,在領口别上“市長太太定做”。

“愛喬。”

玉生在門外喚她,但沒有人回應。

門内是寂靜的,隻有一聲聲黑貓的低語。玉生驚了驚,然後回身下了階,路面上比門内更靜,因下了細雪。遠遠有一個賣桂花糕的攤子在叫她,她還沒有回應,正有倆個警察路過,踢翻了攤位,桂花糕灑了一地。

“我跟你說過,不要再出來!”

這時玉生看見她的臉,怯生生地,幾近隐在桂花糕裡頭。她也從北平來,來不久,從前她在北平賣古玩,與綢行相隔四個門面。

“我這就走。”

她撿起來的幾塊,又被踢翻了。

吼叫的人,不穿正式的警察服,仿制的腰帶松松垮垮地系着,面料是裁縫行裡最趕快的那一種手藝,顔色褪了,料子還僵硬着,看起來又新又舊的。

他的臉,也一會發笑,一會呲牙,說道:“你拿一塊我嘗嘗,有沒有餘孽的風味?這是紅牆裡頭出來的人做的東西,吃起來,會不會不一樣?”

“一塊一分。”

他正要罵,雙手将要撲上去。

玉生來到這場鬧劇幕後,道:“請不要在我家門前動手。”

她是怕的。所幸,他們認得她,她與他父親的雙眼實在漂亮地相似。于是,罰了四毛錢,他們悻悻地走了,最後仍回過眼來望。她想,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想也是有的。從現在開始賣桂花糕,能賣到明年春天。

然後,她在白雪地裡頭找白桂花糕,似乎找全了,正要同她道謝。話發不出來,她卻忽地望着玉生的身後睜了睜雙眼,于是玉生回過身,便望見了波斯。

波斯背上坐的是李文樹。

李文樹仍然微笑道:“為什麼走?”

玉生在驚愕之中。李文樹沒有等她回話,将手伸了下來,注道:“玉生小姐,上馬。”

随後,她隻能将她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中。

仿佛回到十幾年前的南京,李文樹騎馬在南京城裡的那一天,隻是沒有了孫曼琳的姐姐孫曼姝的追随。身後隻是一個個臃腫的過路人,在細雪裡淋着雪,面無神色地望過她與他一眼。

玉生坐在他的馬前,他的肩頸微微壓着她的背脊,她終于問他道:“李先生又為什麼來?你現在不是應該在高淳賽馬嗎?你難道是騎馬來到了這裡嗎?”

李文樹微笑道:“玉生小姐,我将一個個回答你的問題。我為了你而來,因為來見你,所以我離開了高淳,最後是的,我是騎馬來這裡——那麼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我請了你,你為什麼要失約呢?”

“我到了場。”

“那為什麼走呢?”

她正要回“金小姐的披肩”。忽然地,她隻是道:“李先生,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李文樹笑了笑,又問她道:“那個車夫是你的柳夢梅?”

玉生驚訝于原來他竟把那場戲劇看得仔細,她回道:“我沒有柳夢梅。”

李文樹道:“你沒有。”

玉生重又回了一遍道:“是的。”

這時他的肩頸故意地松了松,離她遠了一些,隻是手仍依着她的雙手緊握着缰繩,所以沒有令她因波斯的飛奔而太失措。波斯走到秦淮的時候終于看見了巡警,他們驚恐轉為激怒地看着騎馬遊城的李文樹,直至李文樹脫下他的白帽緻起禮,然後波斯轉了身,往秦淮河後漫步走去,走到了一個人也沒有的河水邊界。

水上戲院散了場,每隻小船都停在了岸邊。隻有波斯的馬蹄打探着,然後停了下來,李文樹并不立即下馬,他在馬上又問了她一句道:“玉生小姐,你從沒有和一個男人坐同一輛車、乘同一匹馬嗎?”

玉生靜默着,仿佛已回了他的話。

李文樹笑道:“難怪你的手心發了冷汗。”

玉生道:“李先生——”

李文樹卻忽然止住了她的話頭,道:“玉生小姐有沒有過男友?”

玉生道:“沒有。”

此時此刻,玉生的思緒又在他究竟有禮與無禮的品格之中反複拉鋸起來。如果沒有聽過孫曼琳講“男友”這個詞,也許她隻會對他這句問話置若罔聞。

玉生而後注道:“李先生說過我比你要小十二歲,你又是我爸爸的好友,身為長輩并不适合與我在這種事上高談闊論。”

“什麼事?”

李文樹重笑出聲,她不回話,他卻又道:“原來中國女人的風骨就在這裡,一談起情愛,就像是另一種禁忌,莊重的讓人立即肅然起敬。”

玉生忽地冷冷道:“李先生如果喜歡英國的女人,不如回英國去。”

一時脫了口,她才意識到自己或許和他一樣失禮了。回過眼想窺探他的神色,才發現他的面上是什麼神色也沒有的,直至與她四目相望,他那副精細的笑面才是從紙上匆匆畫好了描到他面上去的罷,仿佛永不會褪色。

李文樹笑道:“莊重——我倒喜歡莊重。玉生小姐,你有沒有被定了親?或者有相戀的人,在南京這個地方,在南京之外,你結識過什麼樣的男子?”

玉生終于道:“您問多了,李先生。”

又說起“您”了,隻是故意地。

玉生一句句答了他的話道:“如今的中國女人不是一百年前的中國女人,我沒有定親,沒有暗暗相戀的人,更沒有我的柳夢梅。既然沒有,我為什麼要向李先生介紹我結識過的男子?難道你讀過女誡,并覺得女人仍要盲目又癡狂地遵守三從四德,無論對任何人,是嗎?”

李文樹隻是靜靜地聽着。

他的神色忽然多麼像看那出戲劇時,隻是怔了怔,才笑出來,道:“但我隻是要追求你。”

唇槍舌劍似的言論在他低低的笑聲中煙消雲散去了,玉生正要悔恨起自己的失禮,放肆之時,忽然,他的雙手離開了缰繩,下了馬。

他在馬下那樣莊重地仰起臉來,注視她,重又說了一遍道:“玉生小姐,請什麼也不要誤會,我隻是要追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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