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守業又在安平飯店設下了第二台席宴。隻是時至今日再說接風不合時宜,便說是家宴。李文樹一早從高淳的馬場喂養它的馬波斯回到安平,剛剛鎖上房門,立即聽見了敲門聲。
門外是孫曼琳,正懶懶道:“李先生您早,在不在?”
李文樹開了房門,微笑道:“曼琳小姐。”
孫曼琳與一個男人面對面,常常要比男人更像男人。她長而挑的雙眼大膽地打量起李文樹,并最終停在他手上還未脫去的那雙黑裘毛手套,然後笑了一笑。
而後,她問道:“玉生也有一雙?”
李文樹道:“是。”
孫曼琳又問道:“李先生,你送她的?”
李文樹道:“是。”
孫曼琳拉緊了那件新作的風衣,今日沒有戴上漂亮的女帽,于是她高揚自己卷曲的濃黑短發,最後再問了一句道:“你今日有約沒有?”
李文樹笑道:“暫且未知,曼琳小姐。”
孫曼琳道:“如果沒有,請李先生下午時分下樓,安平今日三點閉門。我父親他請的賓客李先生大多是認識的,一部分是商會的人,另一部分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即是十幾年前送李先生去英國前曾匆匆一面的人,你記性好才記得起。”
李文樹道:“如果有呢?”
孫曼琳道:“有什麼?”
李文樹道:“有約。”
孫曼琳忽然輕輕地笑出聲,隻是覺得好笑,而後她望着他身後,他房中那扇大開的彩繪玻璃窗,神色認真道:“如果有,李先生就從那扇玻璃窗子逃下去吧,聽過公主私會,但沒有見過王子殉情的美夢。或許更浪漫呢?”
李文樹笑了一笑。并不立即回她的話,隻等她說完了,重又下階梯時,才喚住她道:“曼琳小姐,南京有一家照相館?”
孫曼琳回過眼,道:“南京,不是英國也不是上海——李先生如果想照相,我為你請一位這世上最好的人來為你照相。”
安平大廳的擺鐘響了,突兀的利刃一樣割斷了他與她之間的對話。孫曼琳匆匆下了樓,并沒有同李文樹告别。李文樹回身關門之後,在房中撥通了一通電話接到了安平的樓下,安平門前常年有一個跑腿的孩子,李文樹以此吩咐了電話中的人。
他道:“你如果見到那孩子,收到他的東西,請幫我拿到樓上來。”
而他要的東西,無非是玉生今早打電話說要送他的回禮。他從未如此好奇一件禮物,他說過的要她親自做的羊絨外衣?又或者隻是她退回來的金缰繩和珍珠墜。但他笃定她并非那樣會将别人的贈禮退回的無禮的人。他隻能暗自揣摩着,新奇之中忘記了眼前無趣。
又不一會兒,孫守業的電話打來。孫守業在電話中殷切地又注了一遍道:“你愛吃在小玉瓶家裡吃過的醋魚?”
李文樹道:“是,吃着很合胃口。”
孫守業大笑道:“看你那天吃了一整條!那是猜對了,我專将之前在安平待過幾十年的老朋友請回來,他做的杭幫菜即便到江浙也是第一。”
李文樹道:“守業先生實在費心。”
孫守業道:“宴客也如生意,付出流水般的真心,隻要貴客喜歡便不算是費了。”
李文樹笑了笑,正要問别挂下電話。忽然,卻好像記起什麼來。
他問道:“小玉瓶是什麼稱号?”
孫守業一怔,随後又是大笑,回道:“即是玉生,我常說她父親林世平将這個獨生女兒養成了一個琉璃瓶子,仿佛碰着就會碎。”
李文樹并不立即回話。
孫守業挂了電話前,注道:“到底不是貶的話。”
即是孫守業的家宴,也要請上商會的人,林世平的名字定是自有一份請函的。林世平确是第一個收到,貼上仍舊注了兩個名字。愛喬收到打開來看,寶藍絨花紙面以為是從北平邱姑姑寄來的信,她愛用這樣的信紙。隻是忽然一眼望見“商會會長林世平”“侄女林玉生”兩個名号,愛喬才慌張又規矩地将信紙疊好,夾在了林世平的賬面中。
林世平中午時分關了布莊的門,跑到玄武湖一家面館去吃面。直至兩點鐘還沒有回家,愛喬在坐立不安之下喚了玉生,她掀開門簾,看見玉生正在裡頭寫字。
玉生沒有擡頭,問她道:“愛喬,送去了對嗎?”
愛喬回道:“我出去找了一圈沒見到那孩子,聽人說那孩子生了病,這幾天都沒在外面跑腿。”
玉生道:“這樣。”
愛喬原地走去又退回來,見風從桌上吹下幾張紙,方上前去飛快撿起來,一邊道:“怎麼辦呢?昨天晚上我在門前挂燈,有人送信過來,看那寶藍信封我還以為是邱姑姑寄來的,想着先開了晚飯再看,晚飯過後您卻早早睡了,我又想着等您今天早上醒了再一塊看,一看才不好了,原來是守業先生送來的,請爺今天下午三點鐘去安平吃飯。”
說完了,愛喬滿面愁容地将紙重又疊好了。
玉生淡淡道:“爸爸還沒回家嗎?”
愛喬道:“早上出門前,像是說午飯後還要去紫金下的祖舅舅家。”
玉生仍不擡眼,道:“安平那邊不去就是了。”
愛喬皺着眉道:“不去,如果是爺看見了決定不去,我沒有罪過。但我是接到信的人,卻沒将信給爺看了,那就是我自己犯糊塗了。”
玉生笑了笑,道:“愛喬,人總會犯糊塗的。”
愛喬道:“玉生小姐,隻要勞煩您打電話到安平去,打給曼琳小姐也好,要說是我忘了将信給爺,不是爺看了信卻做沒看見,故意失約的。”
玉生放下紙筆,終于擡起臉來望愛喬,她溫和地望着她,從來不會有責怪。然後她靜默地站起來,愛喬直跟着她,一直走到前廳。
在前廳的電話機邊,玉生坐下來,撥通了電話。
“您好,我是玉生,請接守業先生。”
玉生隻将愛喬忘信的事匆匆叙述過去。後來再說的,孫守業在電話中追着問的,仍然是孫曼琳與蘭西的私會,傾訴林世平無法赴約的遺憾後,孫守業飛快注一句道:“那位神父有沒有滾回美國去?”
玉生道:“您為什麼問我呢。”
孫守業道:“你不是早成了曼琳的水中舟,地上車,她沒辦法渡過去的溝壑,你都幫她渡過去了不是嗎?小玉瓶,如果你真是一個特務,是最不合格的那一個。”
玉生笑了笑。
于是孫守業重問道:“他離開了嗎?”
玉生道:“他在教堂裡合法工作,為什麼要離開呢?”
孫守業冷笑一聲,道:“藍眼睛、金頭發的人果然是不講信用的人。”
玉生并不回話。
孫守業喃喃道:“是的,是的,人都是要結婚的——除去宗教,他在南京的落腳之地除了那個教堂還有什麼呢?他無父無母生在教堂,是在這世上如浮萍一樣的人,一朵浮萍如何能生出茂盛、堅固的枝葉,隻是惹人飄零而已。但婚姻就是不該飄零的,更不要說我女兒孫曼琳的婚姻。”
玉生道:“您說的對,人都是要結婚的。”
孫守業忽地又笑一聲,道:“你如今也與我分道揚镳了。”
玉生淡淡道:“您知道,我并不與誰在一個陣營中。”
孫守業最後隻是匆匆地挂斷了電話。孫曼琳說她父親孫守業其實從不恨藍眼睛、金頭發的男子,否則他不會将大女兒曼姝嫁給另一個藍眼睛、金頭發的男子,即是一個在美國做皮革生意的富商。又或者是說,如果李文樹也生了藍眼睛,金頭發又有什麼呢?但除去廣州、香港兩地,直至玉生和李文樹結了婚之後,孫守業那時才不得不逐漸地對上海這個地方消除了莫須有的執念。
愛喬正要回身出了前廳,她說道:“我還是搭車将您的東西送去,才又記起來,您今早已打了電話給李先生了。”
玉生道:“愛喬,明天再送吧。”
愛喬道:“為什麼要明天呢?一個人一天不能失信兩次。”
玉生笑了,問道:“是誰說的?”
愛喬道:“我自個兒說的。”
随後,她低了低臉,飛快地走出了前廳。
愛喬離家之後,玉生回房并沒有再寫字,她緊關上窗台,隻怕那隻黑貓在她午睡時無禮地闖進來。那兩隻青油燈不點了,但白日也仍有天光,黯淡的金光緩緩鋪滿床下的短絨地毯,毯面沒有金小姐家中那刺鼻、令人作嘔的煙草與香火糅合的氣味,便令她很快睡過去。
直至再醒來,竟已入了夜了,愛喬的聲音在門外低低喚道:“您醒了嗎?”
玉生道:“醒了。”
愛喬方輕手輕腳進來。
她拿了件絨面披肩披到玉生肩頭上去,仍低低聲說道:“您今天睡到那麼晚,再不起來,我要打電話叫安平的餐食晚點再送來了。”
玉生道:“幾點鐘了呢。”
愛喬仿佛自語道:“六點鐘。爺在祖舅舅家裡吃過飯了,現在在前廳裡等您,我說您還睡着呢,爺也不換衣服,也不沏茶,隻是等着。”
玉生道:“爸爸幾點鐘回來?”
愛喬道:“像是天沒黑前。”
玉生下了床,換衣穿鞋襪後直出了房,到了前廳。林世平在那張紅玉方桌前坐着,他在那裡陷入一片肅靜之中,外出的長褂沒有換下,連電燈也隻開了門前的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