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換了件寶石綠的旗袍。
窄袖窄腰的樣式是她少穿的,因這件和另兩件紫紅的長裝都是在她來上海前愛喬新做的,愛喬的針腳仍不太細密,粗了一些,但領扣處兩朵雙生蓮的繡工精細得出奇。玉生在鏡前看了又看,直至将脖頸處最後一顆扣子扣上,轉回臉去,李文樹仿佛倚在簾後正注視着她。
她掀簾出去,不等她問,他先問道:“去隐春,卻穿綠色?”
玉生笑了笑,并不回話。實際那是她唯一一件絲緞做的旗袍,綠皮燈下抛光奪彩,緞面映出瑪瑙石般的色澤,匆匆一望,真像他李文樹的太太了。
李文樹發了車,寂靜天地中又問她道:“太太,你有沒有見過舞女?”
館門外奔走過一輛急促的人力車,随後,再也沒有了聲音。玉生在搖曳的車身中坐直了身軀,她回眼似乎要去窺探旁人的神色,但路上沒有點一盞燈。
玉生無言地,搖了搖頭。
之後的許多日子,玉生總以為李文樹能暗裡窺光,有時夜裡即便關了燈,他也看得清她的臉、她的眉頭有沒有皺着。
于是當下,李文樹道:“你從前沒有,待會卻要見到了——蔣少成的飯店入了夜,就成了歌舞廳。”
玉生淡淡道:“上海不是有許多飯店嗎?”
李文樹笑道:“是的,但隻有隐春是蔣少成開的。”
車身仿佛忽然駛入了一條燈火通明的道路,但光輝飛逝,車簾外又暗去了。不知過了多久,簾上又逐漸照出光怪陸離的紅的、紫的光芒來,紫氣紅光之外,傳來了女人的唱歌聲、笑聲、嬌嗔聲,如雷貫耳般驚醒了人。
玉生睜了眼,覺得自己坐了許久的車了。
李文樹仍在身側,他下了車,那時玉生才望見了車外的景象,沒有那層層疊疊如高樓堆砌的紫紅電燈,也沒有女人的笑聲,她坐着車,仿佛隻是做了一個夢。隐春飯店的招牌方正地挂在上層樓之間,樓上一間小小窗戶打開着,倒垂下許多根虛虛假假的翠綠柳枝,繞住了隐春二字。樓下高牆,左右一屏屏巨大的雪白絨簾緊緊閉着,幾張簾中映出一對對癡纏男女的影像。正中的彩繪玻璃大門隻開了一半,從中走出一個男人來。
李文樹正挽住玉生手時,那男人高聲呼喚道:“李先生!”
緊接着,他快步迎了下來。走近了,玉生方望見他的臉,是白中點紅的笑面,他像剛從搭好的戲台子下來,神色這樣殷切,再望真切實際隻是虛浮。
他注道:“李太太。”
然後他便再沒有擡起臉。
男人拍了拍與周遭人别無二樣的寶藍褂衫,雙手張開将李文樹與玉生迎向了上層樓,層層轉轉的階梯上去,略過白簾前那一道道暧昧景象——玉生見到一扇秋海棠折屏亮着。
屏後轉出另一個人,另一聲低喚:“李文樹。”
那另一張臉頃刻垂落下來,像那虛假的柳枝,又像“隐春”那招牌,脫去了全部力氣的瘦金字體,冷眼扒開來,搖曳的軀體裡面已什麼也沒有了。
他很瘦,瘦的幾乎不像男子,他的面色很白,幾乎比李文樹的手更白。玉生總以為她第一次見到蔣少成時,蔣少成是忽地生了病,後來才明白了,他永遠都這樣病着,所以也就沒有病了,更沒有好起來這一說了。
“我上次見你,是1919年。”
李文樹回了他的話道:“算是巧合,那年你剛和秦鳳小姐結婚,而今天我來赴你蔣少成的約,也是和我的新婚太太一塊來的。”
“這是我的太太,玉生。”
四方檀桌上流下一壺滾燙的清茶,蔣少成從茶色中擡起臉來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去。他瘦骨嶙峋的雙手仿佛挂不住那兩個被沸茶燒紅了的窄口茶碗,但仍然送到了她與他的面前去。
“我像是見過你,玉生。”
玉生道:“您在哪裡見過呢?”
蔣少成笑了笑,無聲地,隻讓人覺着在笑就是了。
“很多畫上面,有人畫南方的女人,漂亮的、柔情的、水一樣的面龐,總有你這張臉的影子。”
李文樹忽地道:“誰的畫?”
蔣少成道:“秦鳳的畫,她實際是青島人,但偏愛南方女人的面貌。”
玉生并沒有立即回話。
因屏後轉出另兩個藍褂衫男子,瘦小了一些,正擺上幾份濃湯,蔥白顔色的玉筍底下,漂浮一隻小小的血鴿,姜碎細細覆在皮肉上面,方減去幾分腥紅了。
蔣少成注道:“所以如果她見到你,會很高興。”
玉生此刻才覺得那碗馄饨膩極了,撐着了,令她甚至再喝不下面前的一口紅湯。直至李文樹推了推,将那湯盅推到了她看不見的地方去。
她聽見李文樹道:“生的東西,我太太是不吃的。”
蔣少成道:“你在國外待久了,以為看見紅的就是生的,但其實這是鴿子身上的血凝成了血塊,再放下參和鮮筍煮熟了的,是名菜。”
李文樹道:“哪裡的名菜?”
蔣少成笑了,反問了一句道:“這是哪?”
“隐春的名菜。”
李文樹微笑道:“這裡更像是你造的一間私廚。血淋淋的東西,隻有你是愛吃的。”
那湯盅不知過了多久才被重端了下去,玉生望見隻有一盅空了,當下聞見那味道并不覺得,後來再聞卻怎麼忍也忍不住,隻不可抑制的作嘔。
屏後并沒有開電燈,桌前立着唯一一隻高腳燈籠,籠中點了一條長梭子燈芯,紅芯将屏前的秋海棠照紅,将玉生的雙眼照得生疼。她回到公館,坐在鏡前時,才發覺自己的眼眶中爬上了幾條淺淺的紅血絲,于是她又想起蔣少成的臉,他整張面目也隻有眼中有那麼一點點紅的顔色,望着人時,像一隻瘦長的野兔,發了瘋,便将人撕咬一番似的。
玉生怔了一怔。
李文樹的雙手重撫上肩頭,喚醒了她,他道:“思南那裡有許多法人,我不會真讓成笙送你去的,我會自己送你,太太,請不要煩惱。”
玉生道:“沒有。”
他的手指忽然變得冷冷的,因方才忘戴了手套,指腹去揉開她的長眉時,冷得讓她閉了閉眼。
李文樹道:“你像是不願意去蔣家。”
玉生淡淡注道:“沒有,即是人發了邀請,就沒有不願意去的道理。”
李文樹道:“蔣太太的茶會,在上海是最有名氣的,你不如去玩一玩。”
玉生垂下眼,仿佛是早默許了什麼。
李文樹那冰冷的指腹繼續揉着她的眉心,将她的思緒揉得清清醒醒,隻是如今再沒有說不去的道理,又或者,既已身處上海了,就沒有永遠蜷縮在李公館裡的道理。
玉生覺得自己似乎是餓了,傍晚吃下的那碗馄饨在回到公館後立即翻江倒海吐了出去。方才有什麼食色她也記不得了,隻記得自己食之無味,像是吃草的波斯。倒是李文樹回到公館後喚梅娣開了飯廳,待梅娣來到院前淡淡喚倆人出去用宵夜,他一遍遍地問她為什麼不一同出去用飯?
她不知為什麼賭着氣,隻回道:“我有些困了,不用了。”
她第一次自己伸出手去拉下他滞留在她眉心的雙手,他反過來緊握住她手心,夫妻之間,牽手又有什麼呢。她倒不動聲色地掙了掙。
她掙不開,又欲蓋彌彰地問他一句道:“你去用吧,隻是你明日又要去哪呢?”
李文樹笑了笑,道:“也許要去銀号。”
她忽地道:“說起來我從沒有去過銀号,不止李氏銀号,任何一家銀号我都沒有去過,那是怎麼樣好的地方?我隻是想着,明天要去做一身新裙裝。”
梅娣的影子平靜地站在院前。
然後,她便聽見李文樹大笑道:“既然這樣,我不去就是了。”
接着,李文樹披着那件朱紅睡袍推開了房門,回身要閉上門時,身後的電燈已暗去了。玉生睡下了,燈火一直等到李文樹用完飯,回到房裡時重亮起,徹夜亮着的,仍是那盞小小的綠皮床燈。
玉生覺得自己許多天沒有睡得這樣熟,後半夜下了場雷雨也沒有将她驚醒。她睜眼時李文樹還沒有醒,他在身旁平靜地睡着,這是自來到上海後,她第一次比他早醒來。
到飯廳去,安華姑媽已然端坐在那裡了。她剛在前廳跪坐了許久,見到玉生,她立即笑了笑,收起了嘴中正在低低念着的經文。
她問她道:“睡得好嗎?”
玉生淡淡笑道:“很好,姑媽。”
早飯常常隻有梅娣一個人擺上碗箸,将飯廳的簾子拉開,推開兩屏窗去,便能望見在外頭掃除的人,那裡面也有苑苑。玉生覺得這公館裡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仿佛永遠養不幹淨似的,在南京住時的宅子也那樣大,但總隻有愛喬一人打理着。
想到這裡,記起來自己的回信遲遲不到。她接過梅娣遞來的溫水,喝了一口,方問梅娣道:“昨天有沒有人拿信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