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隔着門簾,水汽氤氲中赤着身,回他道:“什麼。”
然後她便穿上了睡袍,見他不回話,隻得拉開門簾。簾外,李文樹隻是靜靜地坐着。
李文樹擡眼注視她,道:“雨聲大,聽不見你的水聲,我以為你睡着了。”
半圓門不知什麼時候又被開了一條細小的縫,雨聲和雷聲從那裡闖進來,忽地轟鳴,驚天動地般,玉生沒有聽見,或是已忘了他說的話,隻是退了退身,倚到簾後。于是他望見了,起了身,将那門真正落了鎖,将一半的雷雨都關在了門外。
瓦上的風雨,隻是細細地,吹得人昏昏欲睡。
“本是要去吃晚飯的。”
李文樹注道:“去得早,變成午飯了。”
他的外衣脫去了,隻穿一件薄薄的黑羊絨衫。他又挽起一半羊絨衫的袖子來,露半節長臂,伸手往皮箱中又摸索着什麼。
取出來,原來是兩個首飾盒子,玉生想,竟還有在小叔叔家沒送出去的麼。打開來,不是金玉寶石,卻竟然是用帕布鋪着的許多個生馄饨。
玉生驚詫地笑了一笑,道:“這是什麼?”
李文樹道:“你吃早飯時,我請梅娣做的。”
玉生道:“自己做的?”
她走近來,沒有收起笑意,怔怔望着那馄饨,道:“真小巧,像真的一樣。”
李文樹道:“馄饨還有真假麼。”
玉生轉了話頭,道:“你記着我的話。”
“一句話而已,有什麼記不得。”
說罷,李文樹重回到了皮箱前,将另一件睡袍挽在了手上。直至他換上了同她一樣的睡袍從那張滾燙的門簾中走出來時,天已經全暗下去了,風雨也停了,玉生坐在廳中,周遭隻是黑暗又寂靜。
李文樹點了點燈,邊道:“你在燒水?”
姜黃紙皮燈罩罩下去,散出一圈巨大明亮的光影,照滿廳堂,好似月亮。
玉生提着那一個銀色鐵壺,從四方茶桌上那一個煮茶的炭爐上提起來,見着滾滾濃煙從長壺嘴中溜出來,不知為什麼想到了那一隻細長煙筒。她輕輕掀開壺蓋,聞了聞,聞見沒有生鏽或是大煙的異味,才一個接一個放下了生馄饨。
李文樹仍帶了那條帕巾,他擦了擦脖頸的水珠後放回了睡袍裡。接着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後,低下身,來望那燒紅的鐵壺,問她道:“太太,為什麼不說話?”
玉生回過身來。
這時他才窺見,她十根手指關節通紅,像是被燙着了。他似乎皺了皺眉,她隻是淡淡回道:“看着紅,但是不痛不癢的,像是冰化開了而已,要是真疼,就要起水泡了。”
他不回什麼話。
她又注道:“愛喬為我買來馄饨時,我也總會把手放在熱汽上蒸一蒸,好像暖手爐一樣舒服。”
李文樹握了握她的手,發覺并不十分燙,才又松開了。
壺身久久地不響。
玉生坐了下來,與李文樹隔着四方茶桌、炭爐、沸騰的生馄饨,這樣坐着,兩人都靜靜地望着燈影一點點拉長,拉到腳邊來,映上玉生赤着的雙腳。睡袍仿佛做短了一些,又或者是她真長高了一些。
李文樹道:“這裡小的好像隻能住下我們兩個人。”
玉生道:“隻有一個房、一個廳堂,如果再住上一個人,也是擁擠。”
李文樹道:“但公館裡有那麼多人,表面看着空蕩蕩的,住得下,實際不也是擁擠麼。”
玉生忽然笑了笑,道:“一位太太你都覺得擁擠,如果你有十四位太太呢。”
李文樹道:“所以我不會娶十四位太太。”
壺身響了,玉生正要伸手,李文樹卻先提了起來。沒有公館裡那樣漂亮的玻璃碗,李文樹索性拿了兩盞茶杯,沿着杯口倒下一個個紅粉的馄饨。玉生想,如果有紫菜和蔥白更好了,愛喬還愛灑一些芝麻,不過她不喜歡。
李文樹道:“這是我第一次吃馄饨。”
說着,他吃下了一個,正慢條斯理地咀嚼。
玉生望着他,笑道:“好不好吃呢?”
“很好。”
他再吃了一個,嚼碎了咽下了,方回過臉來,忽地道:“太太,你今天很愛笑。”
玉生怔了怔,道:“我從前不笑?”
李文樹道:“從前你笑隻是為了禮節,見到人,和人說話笑一笑,從容自若的笑容是畫好了印到了你的臉上。”
玉生重笑了笑,并沒有回他的話。
不知為什麼李文樹想起愛藍,注道:“但愛藍不像你,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愛笑的。”
玉生道:“有人話多、有人話少、有人愛笑,所以也有人不愛笑。千千萬種人,愛藍和我都隻是其中一種。”
李文樹望見她手裡的茶碗放下了,碗中餘下了幾個馄饨。
于是他轉了話頭,道:“你吃得不多,所以瘦。”
玉生笑道:“你怎麼知道?”
李文樹道:“又問了——和你同桌吃同床睡,夜裡翻個身攬住你的背脊,你一抽身,輕易從我雙手環起的小圈裡鑽出去,然後整晚對着冰冷的牆面睡去。”
玉生低了低臉,回想着,也再想不起來了。睡夢裡做的事,不一定是自己的本意。
玉生道:“現在是幾點鐘?”
李文樹道:“我已經明白了,你一困,就會問我幾點鐘。”
玉生道:“畢竟你是戴着表盤的。”
李文樹道:“我摘下來,你戴着。”
說着,他手腕上的銀白表面就要拆下來,可又算什麼呢,表面碰着金镯面,金镯面碰着玉镯面,她又恨不得整雙手赤條條的,隻戴她那一隻玉镯子就很好。
玉生道:“你原來是煩我問你。”
李文樹道:“隻是不願你冤枉我,太太。”
說得多了,玉生覺得自己在嗔怪,問時間而已,有什麼好嗔怪他的呢。于是她将兩個茶碗推了推,推了又推,推得遠遠的,把玩一樣,直至瓦上又是電閃雷鳴,她擡了擡眼,仿佛在問他要不要入睡?後來也這樣一擡眼,他便什麼都懂得了。
他将自己的鞋襪脫下來,擺在床尾,不知為什麼看一眼方拉下了幔帳,他躺在她身邊,明知她沒有睡,仍要問她,有時她倒覺得,他比她更怕黑。但他是不怕雷鳴的,帳外一刹那的巨響隻令她吸了一口冷氣,她的呼吸聲忽然沉重無比,在他身邊做着另一番巨響。
她從前是不點燈睡的,如今才慶幸起他愛點燈,燈火燒滅了她一點點的恐懼。
“既然睡了,為什麼睜着眼?”
隻顧着看燈火,但不知她在注視燈火時,他注視着她。
她反問他道:“你抽大煙嗎?”
李文樹笑了笑,笑出了聲。
玉生注道:“我看着那油燈,長長的,真像小叔叔手裡的煙筒。我悄悄告訴你,邬季先生和金小姐都是抽大煙的,他比小叔叔抽的還兇,有一次我到金小姐家裡去,邬季先生把他的煙筒放在了我的鼻子下,我咳嗽不止,他才做了罷。”
李文樹道:“那個瘸子也瘋魔了。”
玉生道:“我想着,要是我沒和你結婚,會不會和他結婚呢。”
“你常這樣想嗎?”
“不是,隻有今天一次。”
李文樹的身軀仿佛貼得近了些,他又問道:“太太,為什麼這樣想?”
玉生道:“我記得我剛結識金小姐時,有一次她送了我一串玉珠,我沒有收,于是她扯斷了玉珠,修好後叫人又送來給我,我仍不收,她便又扯斷了,又修了給我送來,直至我看見玉珠上的死結再修不好了才收下,放在了我的箱盒裡,來上海我并沒有帶來。”
李文樹道:“踩得粉身碎骨,再還回去就是了。”
他的身軀更近了,如山一樣傾倒下來,遮住帳裡帳外所有燈火。她以為自己閉上了眼,再睜了睜,也隻是窺見他濃郁的雙眼,近在咫尺覆上了她的臉。
他吻了吻她的臉,道:“所以你隻是為了不和一個瘸子結婚,才與我結婚。”
她并不回他的話。
于是他的手也覆上去,如同他的臉、他的眉睫,輕輕地覆在她的臉、她的脖頸,然後便是他的一整具身軀,他真像一棵樹,樹枝纏住她的腰身,樹葉拂過了她的耳畔,然後一點到她額上細細的汗液,樹幹便開始瘋狂地生長、傾倒。伸出千萬根藤曼,再覆水難收般。
直至她又咳出了聲。
如同風雨,如同雷鳴,忽地恢複寂靜。
他在她的咳聲過後,回過身去,道:“你不該把你的枇杷膏給十四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