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回到公館的隔日,蔣太太的請帖送來了。
請帖是鴛兒拿到卧房門外的,玉生挑開一半門簾來,簾外鴛兒的手正直直伸着,仿佛捧着千斤頂一樣,即便是一張紙而已,她也怕它碎了。
鴛兒笑着望她,道:“太太,梅娣姐姐出外一趟,走前托我留意着門外有沒有送東西來,我才收到了一件,這是蔣太太的人送過來的。”
玉生點一點頭,接過了火漆封緊的牛皮信件。
然後她回過身,走回房中,拿了一塊蝴蝶酥,用油紙包着。她拿到門外遞到了鴛兒手裡去,好像是要一物換一物,鴛兒茫然,拆開來,見是蝴蝶酥,忙要遞回去。
玉生笑道:“你吃了。”
鴛兒道:“這是給太太吃的。”
玉生道:“我吃了,你不能吃?我昨天路過飯廳,聽見你說了一句,想吃甜食。”
鴛兒紅了臉,進退兩難地舉着那塊蝴蝶酥。
玉生道:“隻算是我送你的。”
館門外仿佛有鳴笛,鴛兒回過臉去,低低說了一句“有人來”。然後再回過臉,見玉生還望着自己,她怔一怔,最終把那塊蝴蝶酥塞進了臃腫的襖子口袋裡,道了謝,便順着那鳴笛聲走去了。
鳴笛處像是有李成笙的聲,他喚道:“愛藍!”
開了一半的院門外,李愛藍走了過去,她重穿上了那件黑長裙,雙手正打上白領結。她并不回李成笙的話,隻懶懶伸一伸手,便将自己的手包遞到了鴛兒手上去。
“您成了我的司機了。”
院外,李愛藍的聲音那樣低、又那樣響。
玉生合上了門,坐到李文樹的書台前,她取了一把鋼筆,用筆尖挑開了火漆印。印章一落,落下一個蔣字,柔韌的牛皮紙上,也落了許許多多個蔣字。
“蔣家、蔣太太的茶會、蔣太太誠邀——”
玉生淡淡地,隻望過那些實際的詞藻。
“十五日下午。”
最實際的,也不過是日期了。但上面沒有明确到幾點鐘,玉生想,如果是孫曼琳寫的信,她或許會将幾分鐘都寫得清清楚楚,生怕人爽約。
玉生也不知是否需要寫回信。
直至梅娣回來了,她将洗好的旗袍挂回玉生的長衣櫃中,才接過玉生的信件細細看了看,道:“太太,蔣太太的茶會通常是下午三點鐘。”
她放下信件,拍了拍長襖。
玉生道:“拍什麼呢?”
梅娣道:“我剛才回家抱了抱孩子,她吐了奶。太太,還有兩件沒取來,我怕弄髒你的旗袍,還是再去換身衣服好一些。”
玉生并不在意後頭的話,隻問道:“梅娣,你的孩子嗎?”
梅娣笑道:“是的,剛滿兩歲。”
玉生道:“沒有養在蘇州。”
梅娣道:“蘇州家裡沒人,索性我來上海她便一起來了,如今養在我祖母家。”
玉生道:“不如接來住。”
梅娣輕輕擺手,道:“太太,兩歲的孩子是最吵人的。”
說完,梅娣低着臉接了玉生手裡的信,将它折放整齊,說道:“先生有習慣,會留着人寄來的信件,還叫我定了個書櫃鎖着,太太的信一齊放在裡面吧——不過太太的回信寫不寫倒沒有多要緊,以禮回信便很好了。”
玉生擡眼望她,道:“梅娣,你知道我要送什麼。”
梅娣道:“是太太自己心細,聽說蔣太太愛畫畫,所以才取了兩方好墨叫我準備着,我想着太太自己要用的墨何必叫我包好收着呢,又裝了盒,定是要送人的。”
玉生笑了笑,道:“你仿佛什麼都知道,不如你跟我一塊去。”
梅娣頓一頓,并不立即回話。
“怎麼了呢?”
梅娣神色似乎為難,回道:“太太,十五日那天我要回蘇州一趟,為我丈夫宗祠裡的事。”
“哦。”
玉生注道:“那你便回去,梅娣。”
實際在十四晚上,玉生用晚飯時,梅娣已經乘車回蘇州了。飯桌前隻坐玉生與安華姑媽兩個人,餐食上全了仍等不到李文樹,鴛兒正準備去開館門望一望,李文樹的電話卻打來了,他在電話中反複了兩次道:“記得告訴太太,我在外吃完晚飯,八點鐘便到家——記得告訴太太,我八點鐘到家,請她先用飯。”
鴛兒一字不落地轉述了。
安華姑媽道:“今天聽說是誰的生辰。”
這話應是對她說的,但玉生并沒有回什麼話。仿佛外出吃飯不是什麼需要轉接的事,不至于專程來撥電話來告知。
用過晚飯後,安華姑媽到前廳的佛桌前跪坐了一會兒。直至見玉生從飯廳中出來,她從一旁推來另一個蒲團,向她招一招手,示意着。
玉生走近了,坐下了。
“我有件好東西給你。”
玉生笑着,配合着挑一挑長眉,伸出了手去。
于是從安華姑媽的手中落下了一隻銅管金邊的小玩意,圓柱狀的管身暗刻一朵雙生牡丹,将精緻的管身抽出,其中原來藏着真正的牡丹紅顔色。
玉生在孫曼琳的手包中見過類似的飾品。
但安華姑媽道:“就隻一支我費了許多勁,托了不知多少間貿易行,錢财時間都花出去都不要緊,隻是終于拿到了手,才發覺我已經不适宜塗這樣美豔的顔色了。”
“玉玉。”
她原在黯然神傷,又忽然雙目明亮地望她,注道:“我看着你,玉玉,你倒是适宜呀,這樣年輕、這樣白,仿佛什麼都适宜。”
然後,她握着她的手心,她将她的手心當作了一把鎖,鎖住了那冰冷的管身。
既落了鎖,就再沒有婉拒的說辭了。玉生握着那管身,不知多久,才将它又鎖進了另一片天地,她的小箱櫃裡,然後從那箱櫃裡她拿了一對翡翠環,當下沒有送去,一直等到幾天後她才叫梅娣送到了安華姑媽面前。
她落鎖時,李文樹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
笑聲低低地響起,他問她道:“藏什麼?”
“藏了一千斤黃金。”
也不知為什麼,她竟同他說起笑來。
李文樹道:“藏吧,太太,來日我們再也沒有黃金時,就在裡面取。”
玉生回臉見他面色漲紅,因道:“這是為什麼?”
李文樹笑了笑,似乎不解。
“臉這樣紅。”
“喝了少許酒。”
玉生“哦”了一聲,低下臉合上箱櫃後,起了身。
李文樹笑道:“九點鐘了,你竟沒有睡。”
玉生道:“九點鐘嗎?我隻覺得剛剛用過晚飯。”
見她說罷,不再接話。過一會兒,李文樹脫下外衣時,方注道:“本是八點鐘的車便到,路上耽擱了——成笙的車子開的急,撞上了一個攤販,因此延誤了。”
玉生道:“原是這樣。”
說着,鴛兒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
“先生,太太。”
李文樹冷冷回道:“進來。”
一碗桔皮醒酒湯被晾涼到八分,李文樹端過時卻仍覺着燙,于是他拿到那風輪處放着,開了留聲機,他不知在聽什麼,是哪一出戲?她竟也沒有聽過。隻是高山流水,無詞無曲,他将外衣披在腿上,閉着眼,靜默地坐在那兒聽,他仿佛忽然離她很遠。
那碗湯興許是安華姑媽替他備下的。
玉生怔了怔,道:“我要睡了。”
結婚後的許多天來,這是她第一次說“我要睡了”。然後她便徑直往他身旁走過去,他沒有做聲響,又或者是輕點了點頭,也隻是無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