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停了幾天的雨,于是玉生一擡眼見到一片金色的天地。
但這天地中是一朵花不種、一株草不植的。偌大平地上拔起的每一樁大理白石圓柱頂都往巍峨天空支上一個個小十字架,基督教堂一樣莊嚴聖潔的彩繪玻璃窗下正流光溢彩映照出外牆面上刻的、畫的卷草紋。唯一素淨的角落處突兀地開了一座金漆描邊的兩開扇形大門——所謂的東門。層層長方門階下鋪開一整片碧綠非常的虛假草坪走道來,有那麼兩三道影子正傾身在落日裡忙着剪草呢,渺小的金色身軀好似天下滴落的幾點濃墨而已。
一個女人喚住她道:“李太太。”
唯有她不低着身,隻是緩緩朝玉生走來。
直至她走到面前來,玉生回道:“你好,太太。”
女人手中的手爐正要遞出去,卻怔了怔,仍然微笑道:“李太太如有一切吩咐,請喚我阮阮。”
接着,她将手中的手爐遞到她手中了。這時是十一月,停了雨之後便不十分冷,所以那手爐隻是溫溫的,仿佛将人的雙手置于溫水中。
“蔣太太在窗前看見您了。”
阮阮引着她,走出那片虛假的草坪,注道:“見您一個人從東門進來,沒人去接,蔣太太生了很大的氣,要将開門的兩人請回家去呢。”
玉生淡淡道:“如果是這樣,我要感到愧疚。進了門之後仿佛有人喚我,我聽不太清,所以沒有去回應。”
“我們之前沒有見過面。”
玉生轉了話頭,又問她道:“你怎麼認得我呢?”
阮阮笑道:“李公館的前廳常年點着檀香,您的身上也沾上了一些。”
玉生道:“原是這樣——阮阮,請你将這份轉交給蔣太太。”
随之從手包中她取出梅娣裝好的金絲盒面,那盒面小巧細緻,玉生竟是不知道的,一角還貼了金箔印成的“蔣”字。于是阮阮驚喜非常,幾乎像是從未收過禮一樣,她接下來,如獲至寶般捧着走過了階梯,過廊,方交到了另一個迎面走來的女人手上去。
玉生看着她,那女人也一律穿着白衫白裙的。唯有阮阮穿了蘋果綠的長衫,旗裝剪裁更襯得她體态端正。
阮阮像是低聲吩咐了一句道:“一定要親自送到太太房裡。”
轉過過廊,廳門近在眼前,一路走來竟像翻山越水一樣遠。廳門外隻有玉生和阮阮兩人靜默站着,廳門内卻有細細的女人的笑聲,低語聲,是遠不止四五個那樣多的。
阮阮道:“李太太,您請進,我即刻喚人上茶。”
于是阮阮終于低了低身,退了幾步後,方轉了身,消失在了過廊。
“蘇姨太太——”
緊接着,在一聲女人的高呼聲中,巨大的廳門被打開了。
玉生在門外注視着門内的人,她們同樣注視着她。但絕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她們将自己或詫異或疑惑的神色藏匿起來,最終都化成一張張至疏至遠的笑面。
有一個女人首先喚她,道:“太太,請你的鞋子脫一脫呀。”
這時玉生才窺見她們都赤着腳。
那朱紅顔色的丹蔻抹得油光發亮,也将女人的腳映得更白、更細了。隻是不冷麼?直至玉生淡淡笑了笑,将鞋襪脫了去,踩在地闆上,才知道那地闆溫暖的好像六月的草坪。但也隻有她一個人的腳是赤條條的。
那位喚她脫鞋的女人就是被高喊的“蘇姨太太”。玉生望真切了,記起她就是東門外,坐在汽車中的那位短發女人,她的平眉仍然不高不低地揚着,笑盈盈望她。
旁人正與她低語道:“聽說你又輸了美玲一個金戒指?”
她回道:“我故意呢,戒指多了,總戴不過來。”
“那你要送一個給黎太太。”
“為什麼?”
那人笑起來,道:“黎安在浦口的金行關門大吉了,如今她還有那麼多金戒指可以戴麼?你可不是要送一個給她?”
蘇姨太太仿佛怔了怔。
而後她笑道:“美玲晚上要是三缺一,我請黎太太就是了。”
玉生望見她與她分散,又走到别的小圈兒裡去了。三四位女人為一個圈,她們的衣着一定要是相等的精緻,面貌上分不清誰是年輕的,誰是蒼老的,肌膚的紋理都被厚厚的脂粉掩去,但也不失另一種美麗。
在這張白柱後的長椅上落了座後,玉生的眼前一共走過了四位太太,她們曾将自己的雙眼短暫放在了玉生的面孔上,然後便匆匆地離去了。離去前,她們的神态多麼像東門外,那位“長發報刊女人”的神态一樣淡漠又詫異。
直至那玻璃茶盤推到了玉生的眼前來,盤中放了三盞茶杯,玉生的手還沒有碰到盤邊時,那盤面便空空如也了。玉生擡了擡眼,隻餘下最後一個端走茶杯的女人。
她正望向玉生點一點頭,道:“還會有茶盤的,太太。”
然後,她離去了。
廳面中的數十隻牛皮長椅仿佛都可以坐三個人,但唯有玉生的長椅隻坐了自己一人,隻餘下了自己的一方天地。而那些坐不下的椅邊,仍然有赤腳站着的女人,她們低低說什麼、笑什麼呢。玉生即便聽清了,也隻是聽見一聲又一聲的“太太”。
“這隻鑽石誰送的?”
仿佛隻有蘇姨太太會說完整的話。她正捧着一個女人的手,笑道:“你們來看餘太太的手,将孔雀綠戴得那麼年輕的,是不是隻有她了呀?”
餘太太笑了笑。
她的确是年輕的,但不比蘇姨太太年歲上的年輕。她的年輕是嬌柔且瘦小,那一身橘紅的旗袍窄腰窄袖貼緊了她的身軀,似乎等到三、四十歲的年紀再拿出來穿,也仍然會令她比同齡的女人顯得年輕。
她不立即回話。蘇姨太太便又問道:“誰送您的呢?”
餘太太終于道:“過生時,蔣太太送的。”
于是周遭忽然嘩然起來。
不知哪一位太太的聲音比留聲機更響,道:“同學間的情分,到底是比我們深的。”
從那圈正中走出來,玉生望見的是那位“長發報刊女人”。她什麼時候已将自己的長發挽成圓髻,取一支鳳頭金夾夾着,一絲不苟。唯有她的眉眼張揚着,不屑掃過誰,又落到誰的身上去,即便笑一笑,也隻是冷冷地。
“這一顆的确比你之前戴的那顆玉石精緻多了。”
不待人回話,她又注道:“那你就戴着吧,雖然和你這身裙裝顔色不搭,卻挺襯你那隻手環的。”
旁的人喚她道:“陳太太的糖取來了。”
于是她接了下來,放到濃黑如墨的茶水中去。
又或者,那并非茶水。餘太太的臉色沉了沉,隻比那茶水的顔色淺一些,道:“你最近倒是很怕苦,連咖啡都要加這樣多糖。”
陳太太試了甜淡,回道:“吃慣了苦的才不怕苦,我總是怕的。”
忽然地,她望見玉生。
不知為什麼,她仍然會打量她,就如同在那東門外,從頭發到鞋襪全部掃視一番。似乎在望任何一個女人時,她都不會願意低下她的眉眼,隻揚着臉望人。
“太太,你在哪兒買着的?”
玉生回了神,才發覺這位陳太太已經在衆人的注視下走到了自己身前。
不待玉生回她的話,她重問了一遍道:“我還說最後一隻被誰買走了,原來在這,你是從誰手中買來的?”
玉生隻是茫然地望她。
而她望着自己的雙唇,這時玉生便記起來,出門時安華姑媽為她塗的那隻牡丹紅,即便隻淺淺覆了一層,卻已變了唇本來的顔色,紅的奪目。
玉生淡淡道:“送的——這是姑媽送我的。”
陳太太怔了怔,并不再問了。因她意識到自己這樣驚詫的神色失了分寸,一隻口紅而已,更昂貴的更稀缺的,隻要自己要也總有人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