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終于笑一笑,淡淡地,道:“不用。如果您要來,等我從南京回來,我定撥電話過去。”
蘇美玲道:“李太太什麼時候走,又什麼時候回來?”
玉生道:“後天。”
什麼時候回來,玉生覺得是說不準的事,她從不對不準确的事下妄言。與蘇美玲在電話中道了别,玉生正挂下電話,李愛藍随後便滿面倦容走進了廳面,她喚着梅娣,要她去倒一杯川貝膏來。玉生聽見她的嗓音忽然如粗砂,擡一擡臉望她,見她将臉一半遮着,但耳朵根子仍能窺見赤紅顔色。
“你也喝嗎?”
玉生正要走出廳門,李愛藍喚她。
于是她回過眼,隻搖搖頭,便離開了。
李文樹這幾日重又去了寶山,回來時,房裡已經拉下了電燈。玉生時常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腳步聲,臨近了,她将身體挪一挪,幾乎要貼在僅隔了幔帳的冰冷壁上。她的手臂疊着自己的另一隻手臂,睜着眼,呼吸着,直至聽見他沒再發出一點聲響,她才逃一樣從那冰一樣的牆壁邊逃出一點點來,然後裹着被褥正中的暖流真正睡去。
今晚他忽然翻過自己的手臂,伸出手來,敲了敲她的肩頸。
但她不願睜眼,隻當自己睡過去。李文樹低低聲道:“太太,你原來也是賭徒。”
她并不回話。
“你在賭很大的氣。”
李文樹撥高了聲,又将電燈撥開,從一旁拿來什麼東西放進她手中,注道:“如果我告訴你,明日會有到南京的船,你是否願意回我的話?”
玉生道:“我要回你哪一句?賭徒嗎。但我既不會打牌,更不懂賭馬。”
李文樹道:“今早我吩咐了梅娣的話,她有沒有轉與你。”
玉生握着他遞來的暖手袋子,松了松,道:“隻是我覺得天冷,所以沒有去赴你的約。”
李文樹道:“我以為你不喜歡巴黎的歌劇。”
玉生道:“所謂巴黎的歌劇,我也是從沒有聽過的。”
李文樹忽然笑了笑,燈亮着,所以她并不回過臉去,隻不願意見着他。她知道他必然是正注視她的。她恨着他嗎?有什麼好恨的呢。他并沒有瞞她什麼,隻是沒有告訴她罷了,他也未必真正知道一切。她隻是難得煩悶得很,恨不得生了雙腳此時此刻踏到船面上去,又覺着擔心,即便回去南京,也不知面臨什麼境地。
并沒有同爸爸說,也沒有回愛喬的信。久久地,她又問他道:“行李勞煩梅娣收了嗎?”
他沒有立即回話。電燈又被他撥下了,晦暗中沒有一點聲響,她以為他睡了。
但忽地,他出了聲,又不像是出了聲,隻是點點頭,碰着她的肩頸。她再沒有同他說話了,因為手冷,握着暖手袋子她竟很快睡了過去,後來才知道那裡面裝了許多安神的藥材,并不是一味地灌滿熱水。
玉生本要帶上船的,回了回身披上外衣,卻又将那隻暖手袋子落在了他的書桌前。芳蘿的車子匆匆駛來,天蒙蒙亮,打着霧,并不能使她看清他手上的鐘表是走向了幾點鐘,隻望見他的雙手緊握着,凍成青白顔色。她脫了自己的一隻裘毛手套給他,并不問他為什麼不戴手套,因這原本就是沒有為什麼的,不過是忘了罷。直至上了船身,他才睜了睜疲乏的雙眼,回了她并沒有問出口的話,道:“太太,早上九點鐘了。”
船身沒有搖擺,一直平穩地駛向她來時的路,隻是更近些,更短的。沒有遊入昆山、甯波,直行到天黑,輪渡前後亮了燈,那時已經入南京渡口了。
安華姑媽的年禮一并托了船來,她說着本想等新年一同來一趟南京,又聽見說此次回來新年便不回來了。于是她一天内又忙着置了許多東西,托梅娣裝得件件小巧精緻,随李文樹辦的禮一起送上了船,下了船,雇傭的車夫即刻到了。玉生望見他,竟是那個曾在袁瑞先生車外喚“李先生”的洋人,洋人做車夫,除去蘭西做出來的戲碼,是極少見,幾乎見不到的。
洋人喚了喚她道:“李太太。”
搬弄東西的是另外的船夫,和去上海時不同,不用再搬上數個小時。不過是玉生發一發呆尋找有沒有袁瑞先生蹤迹的時間,搬完了,她也沒有望見袁瑞先生的車與人,她想着,他興許是還沒有從北平回來,又或者年末了,要等到年後再回來。
忽然地,她随口說了一句道:“上次和你在這裡,坐的還是袁瑞先生的車。”
但李文樹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
洋人接了一支香煙與他,他隻是夾在手中,後又放入了羊毛外衣口袋中。他不常穿黑顔色,驟然一穿,又脫了禮帽,玉生忽然覺得他像自己的丈夫了,不再是一具冷冰冰的白塑像。實際男人若要穿白色,如果沒有穿扮到如他一樣精緻的做作,會容易變成像是去奔喪。
洋人問了話,道:“先生太太,到哪裡去?”
玉生正要回話,李文樹卻先回道:“太平南路108号。”
他是記着的。
駛過新街口,駛過安平,南京的安平與上海的安平恍如兩個天地。匆匆望過一眼,裡面仍是人往人來地,但并沒有孫曼琳的身影,就如同玉生聽過的:“孫小姐瘋了。”那扇雙珠門後幾人簇擁中走出一位男人,玉生看清了,原是孫承安,他飛快地怔一怔,又飛快地與李文樹點點頭,笑了一笑。那笑容讓玉生覺着,孫曼琳沒有瘋一樣。孫曼琳本就是沒有瘋的。
李文樹回過眼來,道:“那是什麼人?”
玉生忽然笑了笑,她隻以為李文樹隻認得他,見過他面的,才會這樣自然地回了孫承安的笑意。後面又記起來,李文樹在安平住的那幾日,正是孫承安去上海的時日,一直到他與她離開南京那天,孫承安才又回了南京。
她還沒回話,他又注一句道:“有些像孫守業先生,比他要瘦許多。”
玉生笑道:“承安哥哥如果知道又有人說他與他爸爸相像,又要不愉快。”
李文樹忽地轉了話頭,道:“回到南京,你的心情是很愉快的。”
玉生道:“我不笑時,你總問我在想什麼,我笑時,你又總要打趣我也好。”
李文樹道:“愉快了,話也多了。”
玉生将眼低下去,望着自己隻戴了一隻的裘毛手套,似乎并不去再回他的話了。李文樹又低低笑出聲來,将戴了手套的手去握住她那隻冷着的手,隻握着,也不再說什麼話了。
洋人開着車門,臨走時,又問道:“五日後還是在這裡接您,是嗎?”
李文樹取出幾張紙票給了他,以此回應了他,玉生不知道那是哪一個地方的錢票,總之不是中國的,上面畫了卷發女人的畫像。
除了愛喬,家中常年沒有雇用傭仆了。于是行李被洋人一件件提到了門内,隻有最後一件小小的皮革箱,正如她第一次見他他所提的那個箱子,裡面隻裝了她與他的兩件睡袍,被他輕輕提在手中,并不曾放下。
“爸爸。”
宅門開着,過廊一直望過去的裡廳也沒有人,門仍開着。
玉生喚到廳門内去,高聲道:“爸爸。”
踏入廳面,卻忽然覺得地面這樣堅硬,低眼望去,仍是鋪就了上百年的灰泥,不曾褪去一點點顔色,隻是琉璃光彩見慣,抹去了灰,見不得灰了。那面百花屏如折扇般被折起了一半,露出屏後一點點晦暗的燭光來,好歹照亮了滅了火的茶壺。水剛燒了一半,又讓人關掉了,在從前這是常有的事,爸爸記起來,便乘了車去綢莊,并不在意茶涼到什麼地步。但從前,他總是記着合上廳門,關上宅門的。
“我總覺着你要來。”
玉生還以為是李文樹的聲。
但他轉過百花屏後,無聲地走出來。玉生重又踏出廳門,遠遠地,見到她爸爸林世平,穿一件青灰褂子走進宅門來,門旁那座洋人搬下的小山他并沒有望上一眼,直直地穿過過廊,比從前走得快一些,走到廳門外來。
他沒有戴那雙四邊框,不知是不是她,仍然喚道:“玉玉——你沒有回我的信,所以我沒有走遠。”
“總等着你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