躊躇之際,玉生卻回話了,道:“好。”
她低垂着眼,一隻手輕飄飄扶額,似乎近要睡去。
女人又想,有生之年,她竟然會和這樣的女人坐上同一艘船。那是完全沒有曬過海風,摸過海水的肌膚,這樣好的肌膚不止長在臉上,手、腳、脖頸,還有耳垂,都發着仿若羊脂玉的光彩,她曾偷偷運載過一批羊脂玉做的窄口瓶。對于梅娣,她表弟弟的妻子,她從前常常會感到驚詫,驚詫梅娣那樣淡然的神态,漂亮的體态與自己不是同一種女人,但是,梅娣此刻坐在這位真正的太太的身旁,梅娣仿佛又成了另一種女人。
梅娣道:“太太,似乎沒有人知道你要去哪兒。”
她離開船艙前,聽見梅娣喚醒了那位太太。
玉生擡了擡眼,發覺船艙裡的女人走了,說道:“我們在哪裡呢?”
梅娣道:“還有一會兒,就抵達松江。”
玉生道:“松江,那是一條什麼樣的江。”
梅娣笑道:“松江,那兒有很多地方,歐陽小姐的丈夫,就是松江人。”
玉生道:“那麼我們沒有走錯路。”
梅娣道:“先生一早去了馬場,可能中午回來,他會發覺太太不在家。”
玉生道:“那又怎麼樣呢。”
梅娣笑一笑,沒有再回話了。
玉生早起沒有望見李愛藍,然後得知,她昨晚又去了愚園的老宅過夜。玉生認為,自己應當以手上這一份婚書而去赴歐陽小姐的婚禮,并非定要以“李愛藍嫂嫂”的身份,婚書寫的是“李太太林玉生”,歐陽嬅署下了她真正的姓名。
停岸時,玉生望見一條通紅的岸口,從碧藍的水波一直延申往金黃的樹幹。人站在樹幹下,迎來送往,收走了婚書,反手揮向另一條幸福之路。
夏季穿這樣粗糙的麻布旗袍,應該是不透氣的。但樹幹高大、樹葉茂盛,使得女人們感到清涼,因此汗液也流少些,如果誰忽然發出淡淡的汗臭味了,那麼就立即有人把一罐子用鐵皮盒裝的薄荷香膏拿出來分享,這樣低廉的香膏,盒子上并沒有畫“牡丹”“仕女圖”或者是“卷草紋”一類的圖樣。
女人塗完香膏,方微笑喚她,玉生相望點頭,猜想女人與梅娣同等年齡。隻是在女子中,她竟也戴四邊框。
梅娣道:“李太太誠賀司馬仁與歐陽嬅夫婦之喜。”
說完,厚重的禮金交出去。女人雙手收着,猶豫片刻,方又轉回笑臉。
年輕女人迎客,是不多見的。但那樣舊式的飯店,更少見了,往古老的故事中追溯,那幾乎可稱為“客棧”。梅娣就算回到蘇州去,也不會到這樣一家朱紅漆木門推開,飯廳之中懸挂紅籠,點紅燭為取光的飯店去辦宴。她聽過司馬仁這樣一個人,“松江進滬”的傳奇,但絕不會猜想這傳奇之下的貧窮,比她猜想之中更為貧窮。
賓客喚女人“司馬小姐”,她是司馬仁的表姐司馬智,同在上海教書,一個女人和男人一樣高談闊論地教高等學生,少不了出名。因司馬仁雙親早逝,便請摯親表姐前來操持,這位司馬小姐,這一天之後,她一生都渴望着婚姻,但一生沒有結婚。
司馬智走到剛給了豐厚禮金的這位太太,玉生面前,她遞出去一個小巧的紅錦囊,說着,裡面裝了一個金戒指,當作回禮。原本骨肉至親,才享有這樣貴重的回禮,但司馬智認為這份磅礴的禮金實在需要一件金子來壓一壓,那個金戒指,本就是要給絕不會來的——歐陽嬅的母親歐陽太太的。
司馬智見她終于收下,笑道:“小姐,你是嬅妹的同學。”
玉生道:“不是。”
仿佛此刻才記起那一句“李太太誠賀”。司馬智想,這總不能怪自己愚笨,做了太太的女子總不會這樣年少,這樣地平靜,那時她常覺得,婚姻使女人總有一種倉促感,仿佛一直在趕一件永遠也做不完的事。從她這裡畢了業的女學生就是變得如此。
司馬智走後,梅娣道:“太太,船夫午後兩點鐘來。”
玉生沒有回話。
她看見一隻隻女人的手在發喜糖,發到她手上時,她望見一顆被金紅糖紙包裹起來的花生糖,她拆開來,吃了一顆,仿佛是吃下一口數十顆熟花生碾成的粉末。而後,梅娣說明,上海隻有大洋的外貿點心店才有賣這一種花生糖,并不稱斤,按顆賣,歐陽小姐隻愛吃這一種花生糖,從小因吃多上火,發熱吃藥,是可以登報的趣事。
但一張張朱紅桌面仍磨損不堪,披了紅布,也遮不住搖晃的一兩隻桌腿。八盅百合蓮子羹登場時,已經有一隻桌腿敗下陣來,奏響一聲“咿呀”的落幕。
有人來換,笑面不減,說道:““咿呀”“咿呀”——這是喜樂。”
在這一陣“喜樂”之中,女人穿上最得體的半開襟旗袍,紫紅、銀紅、桃紅,或有翠綠顔色,開枝散葉,良緣喜結,總少不了嫩葉做點綴。玉生也穿綠顔色,她看着與她穿同樣顔色的送茶的女人,她戴了一朵紅胸花,送茶微笑時自然大方,但非常年輕。然後玉生知道,她原來是司馬仁的學生。這裡許多與她同樣年輕的女人,都是司馬仁的學生。
“阿珺,你的花呢?”
低矮的閣樓之上,總有幾個年輕的女學生走動着,來來往往,出入那一間半掩的紅門。紅門左右仍挂高籠,隻是明黃顔色,縱然籠内沒有點燈,也明亮非常。
女學生回了另一個女學生的話,道:“取來了,給新娘戴嗎?”
“當然。”
女學生們的衣服,面料好一些。站在明黃燈籠下,光彩流轉,輕如蟬翼,有一段時間,女人們流行穿這樣的夏季披肩,裡頭襯無袖旗袍,什麼顔色都好,外頭總要襯這一件紗面短襖,以遮住豐腴太過的兩隻臂膀。
歐陽嬅的笑面從其中“一雙蟬翼”中飛出來。然後,又飛快地“飛走了”。
她轉回臉,玉生隻窺見她滿頭的紅花,沒有珠翠,耳垂吊下兩條細長的金線,仿佛牽住她,直走過閣樓長廊,一直到另一頭,除了一扇門、一個男人,盡頭什麼都沒有。
女學生将門關上了,她們站在閣樓上笑喊道:“用飯吧,各位親朋、好友、親愛的人,我們的新婚夫婦,正在梳妝打扮,很快前來敬酒。”
與玉生同坐的,是梅娣、司馬智、司馬仁的舅舅、舅母,這是人數最少的一張桌面。但歐陽嬅下了閣樓,她首先來到這張桌面。
“你好。”
然後,玉生清清楚楚地望見她。這一個自己登報,自己決定了自己婚事的女人。
她長得沒有如神明一般神秘莫測,也不似魔鬼一樣強大魁梧。她和那一種最傳統的上海小姐一樣瘦小,體态嬌柔,粉白的面色,小巧方正的鼻尖,圓又低垂的一雙濃黑眼目,何種境地都絕不圓睜怒瞪。仿佛此刻忽然酒灑一身,她也隻說道:“你要給我一條帕巾的呀。”
她不穿裙褂,也不穿西式流線式樣的禮裙,她的旗袍是寬袖寬腰的樣式,上面沒有雕鳳繡龍,腰身生出一株雙生蓮,細看,是僞作銀色的白蓮。自此,歐陽嬅常道:“這就是我的婚姻,寬容的,不被束縛的,純白的,沒有顔色污染的。”
那便是她自己畫作請人繡下的雙生蓮。後來司馬仁無故被辭退時,短暫的一段時日,她以此維持家中生計。
“您是——”
玉生笑一笑,道:“是。”
“太太,謝謝你來。”
“祝願歐陽小姐從此幸福美滿。”
至于新郎司馬仁,玉生常常隻是記得,他是一位白淨的,寡言的男人。
她的目光忽略了梅娣,此刻追随着這一對新婚夫婦一直穿過滿堂春紅,外面炎夏似火,裡面卻好似乘船。乘一艘真正乘行于清風海面之上的船隻,從不讓人感到眩暈,從這一個渡口到那一個渡口去,不會有人忽然下船,人悠然自得地仍船搖擺。低低的祝詞很快流過去,直至有人真正放聲唱戲,但不是“姹紫嫣紅開遍——”,唱的是梁祝,或許不吉利,也不要緊,歐陽嬅喜愛這種團圓,即便前世化蝶,今生也無懼無畏地團圓一場。
她告知衆人,自己作為“歐陽小姐”的前生,已化蝶了。
來日,願旁人稱她道:“歐陽太太。”
這時,玉生終于望見李愛藍。
她來了——在歐陽嬅宣布“化蝶”的此刻。她來了,她無聲地進入了這一場戲劇,站在那扇朱紅漆木門前,她身上的香膏氣味是那樣地清冽、協調,如初開的花香,徐徐鑽到人鼻子裡,卻聞不到一絲粉塵氣。接着,她随意拉一拉繞于頸間的那條絲巾,當然,綢面的光澤是連這裡最好的一件紗面短襖都比不上一點兒的。玉生望着她,她隻是仍然仰着臉,臉上沒有什麼神色,如途徑人間的神官,她正茫然,或者說是冰冷地看着這場歡天喜地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