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一件違背你的事,但我欣賞你的做法。”
一直到幾天之後,李文樹聽說了這一場“絲巾之戰”。那時他面對着玉生——笑出了聲。
那真正是她活着十幾年之中做過最無禮的一件事,她奪過了戌富“偷走”的絲巾,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她從沒有看過那樣一張鐵青到發紅的臉,仿佛窯燒紅了,要碎掉了,裂縫如溝壑橫生。後來,蘇美玲說,原來戌富太太已近四十歲了,她擦大量的蜜粉,以此掩蓋自己皮膚參差的紋路。
這場成敗之後,玉生短暫的名氣大噪。隻因戌富身旁的那位傭人張大了嘴,到處說這一件趣事,她将玉生描述為一個蠻橫的侵略者,而将戌富塑造為一位弱小可憐的普通太太,隻是閉口不提輸赢,為什麼輸,又為什麼赢。
一直到許多天後,馬太太來訪,告知這件事,方知前後因果。
馬太太坐自己的車子來了,原先她的先生在湖北軍方任高級文職工作。再過一段時間,還要從軍部裡升上來一位軍官做他的副手,所以她坐的是綠色的汽車,還有一位強壯正直的車夫為她開車。
馬太太向車夫道:“謝謝你,你回去吧。”
車夫說道:“不論多晚,我要等着您。”
于是馬太太柔和的目光望了望他,最後笑一笑,由了他。她習慣将所有比她年小許多的人看作是她的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女兒以後遇到任何一個人,别人也會報以同樣的看法。
梅娣到門外來接客,一直撐着傘,接到廳門前。轉又由安華姑媽來接,她是昨天剛回來的,這段日子她幾乎成了苦行僧,她到所有禮佛的法會參拜,并且暴曬在烈日之下,她黑了一些,但看起來也隻是不那麼白。
馬太太道:“我有許多年沒有見到你!”
安華姑媽道:“是的——上一次見你,你還是福雅小姐。”
馬太太道:“我不知道你回了上海。”
安華姑媽微笑着,看着這位近二十年前隻匆匆一眼的女人,實際上,已陌生得像是從未見過這張臉。她隻記得“福雅小姐”這一個人,那時候,她還沒有嫁給一個姓馬的小政客,她是福老闆的女兒,她的父親常年做古玩、茶葉這些生意。她家底之雄厚,與安家并論,因此她與她吃過飯,在近百人的一次家庭宴席上。當時是她父親福老闆的生日。
“我不知道馬太太你也搬到上海來了。”
與那位沒有什麼實權,也沒有什麼财富的小政客結婚後,她随他的工作一起搬到了湖北。這些年來,她和北方女人喝一樣的水,吃一樣的東西,竟不那麼矮小了,年歲大了,看起來卻比年輕時高一些。但仍是很瘦。
玉生剛剛返回家中,她同芳蘿去接今日回上海的孫曼琳。她從香港過來,并沒有回南京,她坐在她身旁,沒有塗香水香膏,身上是淡淡的香火味。她父親喪事的這段時日,她燒完了這一輩子的香。
“我還要回文華——我收到蔣太太的信,她也在香港。”
“是的。”
“去多久了。”
“不記得。”
要離開廣州時,孫曼琳聽同學說蘭西又被遣到香港,但她去往那裡時,沒有見到蘭西。之後,她又流轉多地,但始終無果。她與蘭西之間,竟一直等到她逐漸不以見面為目的時,才又見到他。
玉生進廳面前,并不知有客。
馬太太卻很快地,迎上來,她伸出雙手握住她的雙手,微笑道:“我新屋搬進去,你送了多好的一件東西,我想着謝你,總沒有空呀,今日來了。”
正值午時,烈日當空。玉生被她這一句話說得如墜雲霧,彼此笑着走進了廳面,坐下來,才發覺兩隻風輪都開着,遠遠吹着,也十分清涼。
玉生覺得自己失禮,在有客人來訪的情況下出了門去,這是最沒有禮數的行為。
于是玉生轉了話頭,道起歉意,說道:“抱歉,馬太太,如果知道你要來,應該是車子到你家門前去接。你喬遷的請帖我看見,但那幾天——”
說出“嘔吐不止”的病況來,是很不雅的。她停一停,注道:“我的回信你也收到了。”
馬太太道:“你在信裡說你下月會上門道歉,但我要先來打擾你。”
安華姑媽從廳後的門轉出身來。她叫服侍上茶水的女孩午休去,自己去煮了一壺茶,她煮的茶得過許多人稱贊,隻因裡面下了陳皮、丹皮兩味,洗去了茶之澀,隻餘回甘。
“什麼事才算是打擾呢?”
“那麼我要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是的,最好這樣。”
安華姑媽笑道:“或者是需要我效勞的,就不用我們玉玉動身——她這幾天暑熱剛消,還是休息着好呀。”
馬太太望着玉生,道:“玉玉,這是李太太的名字。”
玉生笑一笑,道:“是,喚玉生就是了。”
“很好的名字,襯得上你。”
馬太太仍然望着她,注道:“那麼,題字下就寫你的名,玉生,那樣更好。”
玉生茫然道:“什麼字呢。”
之後,馬太太不回話了。她端起茶杯,将話轉回到與安華姑媽起初說到的戌富太太,她說她和她丈夫都非常不喜歡戌富夫妻去做客,她不願和這對夫妻走得近。接着,說起那一場牌局,那一條絲巾,她說戌富最近在學成語,如果有一天她有空,她要教會她一個詞,那就是“願賭服輸”。
李文樹從新馬廄回來,已是晚飯後,他在那裡用晚飯,馬與人一起用飯。于是飯廳沒有開飯,寺裡送來的素食直接送到卧房來,玉生坐在那張六足圓台前,思索着馬太太的話時,李文樹正無聲走進門來。
他脫了鞋,沐浴後,穿上了那一雙“馬鞋”,玉生将它看作是馬鞋,因為竹藤編制的前端是方正的鞋頭,裸露出一雙金黃膚色的腳。他隻有下颌生了硬須,他的身體是光滑無比的,像精細的塑像,沒有什麼毛發。
“你送了馬太太什麼東西。”
他又脫了衣服,換上一件綢面睡袍。返回身,他坐在她身旁。
不回這話,他隻是問道:“這樣晚才用飯。”
他愛用西洋的液體香波,洗發用,他身上常有的雪松香氣,原是因此而來。玉生有時也會看見他梳理自己茂密光亮的黑發,他不去西洋人開的剪發店,他自己配有一把剪子。他把頭發、皮膚、指甲,還有衣服都打理得潔淨非常,不同普遍的男人,也超乎了許多女人。
他把婚戒拿下來,擦一擦,他常這樣做,然後又戴上。
她不回話,他方微笑問道:“太太,你是說哪一件?”
玉生道:“馬太太的喬遷之喜。”
李文樹道:“一件四季屏。”
玉生明了,道:“那是我送的,或是你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