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淩晨前到來。
海上狂風,從昨晚九點鐘開始大作,船隻和輪渡被禁止出海。從上海到香港的唯一一艘輪渡,堅決地停擺了。于是不能上船的香港人、要去香港的上海人,通通流入了在暴雨中門庭若市的洋人旅店。他們最愛睡那一種軟到會将脊椎全部陷落的英國床,喝藥湯一樣的咖啡,邊吃一塊焦黑的面包,抹上黃色的油塊。
李成笙正從其中一間旅店的大門走出來。
旅店侍者為他打一把巨傘,送他到不遠處,他雇用的汽車夫開的車子。他為數不多的幾次開車都是為自己的兄長李文樹,他并不喜歡開車,尤其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
近到車前,迎面忽然走來一個又高大又胖的男人。并且歲數不小。
擋住李成笙的去路後,他開口喚道:“成笙!”
李成笙不認得他。
他近到眼前,獨自撐着另一把傘,那是真正的洋傘,傘面寬闊可遮半邊天,傘柄是美國進口的金屬。李成笙認為他如果不是留洋回來的人,就是從香港來的。
李成笙笑一笑,伸出手同他握了握。然後邀請他一同上了車。
車發動之後,李成笙問他道:“您去哪裡?”
他道:“你不知道我去哪,卻讓我坐車。”
李成笙道:“這沒有什麼關系。”
他笑出聲,道:“你去哪呢。”
李成笙道:“黃浦。”
他用英文大聲說了一句巧合。然後,他卻說道:“我要去靜安。”
李成笙仍然以中文回應他道:“您找誰?”
“李先生。”
“或許是我的兄長,李文樹先生。”
“是,上海隻有這一個李先生。”
李成笙忽地喚住車夫,他提醒着,雨天不要開得太快,太急。說完,他的臉仍冷着,過了一會兒,方又問他的話。
“去李公館。”
“不,我要去他的馬廄。”
車在暴雨中停住之後,汽車夫無需出來撐傘。從李文樹的馬廄中,走出來兩個清掃的傭仆,做粗重活計的不會是年歲輕的女人,她們大約已過三十五歲,常年做工,手上起了薄繭。握住那柄金屬傘柄時,繭子依附使其緊握,因此撐得更有力,雨似乎也變小。
但他仍走得很快。
身子龐大的人,走一會兒便有粗喘聲。他經過一片巨大的幹草地,同李成笙快步路過這一場暴雨,到一處擋雨避陽的天棚,李文樹的馬,他的波斯沒有在這裡。這裡隻放了一連座同公館中同樣的小葉紫檀單椅,也正是從公館中取出來的。全染了馬和草料的氣味。
他落了座。同時,伴着喘聲大笑道:“斯李不怕浪費東西!”
李成笙喚人,這裡的三個傭仆是他到外貿市面找的,他都記得名字。喚另一個剛剛從這片馬廄中唯一一間起居休息的房屋内走出的,稍年小一些,正三十的女人。他喚道:“卡尼,先生呢?”
卡尼回話,道:“稍等,我去請——先生和一位小姐在看馬。”
她是新加坡人,中文說得非常好。李成笙想,她也許并沒有見過玉生,因此不知道玉生要稱為“太太”。但是她走後不久,李文樹同另一個女人走來,走到面前時,李成笙才看清傘下的面貌,那的确不是玉生,而是愛喬。
愛喬望見李成笙,笑一笑,正呼喚道:“成笙少爺,淋了雨沒有?”
李成笙也遠遠地,同她笑一笑,又搖搖頭,回答了她的問好。
而後,她再望見李成笙身旁的另一隻“馬”,“牛”,或是猶如龐然大物的人。望定了,愛喬記起來,在昨天,她與他同桌用過飯。
她遠遠向他點一點頭,并不願意喚他的名号。實際上她不記得名号。
李文樹走入天棚,擺手示意身後人收起傘。他轉回臉,微笑道:“愛喬,如果我知道有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我不會請你來看馬。”
愛喬道:“袁瑞先生說過有這麼一句話:天下雨,人發财。人最不能說準的兩件事。”
李文樹道:“太太教會我“妙筆生花”,放在這裡,你是“妙口生花”。”
愛喬羞赧一笑,轉了話頭道:“姑爺的馬呢?”
李文樹道:“波斯被帶去最後面的馬廄,那裡最寬敞,風最好,馬師等會兒為它修鬃毛。”
彼此說着話,已走到另兩人的面前來了。愛喬看見李文樹首先落座,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才坐,一直以來她是這樣,或者有時候不坐,直站着。李文樹與李成笙連座坐着,她便選了最遠的一個位置,能看見天棚外的兩個女人在整理一些還沒收掉的幹草,她不明白為什麼已經淋濕了,不能用的東西,還要人費力去收回來。
她正想着,有人喚她,道:“愛喬——你叫愛喬,是嗎?”
然後,她回過眼。她仍然不記得他的名号,隻是遠遠地,看着他。
“我見你,很面生。你有沒有去過香港?”
“沒有。”
“那是個好地方。”
“我不願去。”
卡尼來上茶,上到愛喬面前時。愛喬突然說道:“雨小了一些。”
卡尼真誠地回道:“小姐,外面像海從天上掉下來。”
然後,她接着走,走過下一個人面前。
他喚住她,道:“換一換。”
卡尼道:“好的,您稍等。”
唐銮看着她将空杯放上茶盤時,說道:“這種茶,太澀,烘得太老,我喜歡吃青葉,最好是銀針——斯李,你知道,我在英國,其實也不愛喝茶和咖啡這一類東西。我的醫生同我說養生之道最好喝露水,早晨最甜最甘的水。”
李文樹沒有立即回他的話。
待卡尼走到李文樹面前,李文樹方道:“請給銮先生上一杯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