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娣去請他進來。
安華姑媽首先見到他,不問話。
李文樹從檀梯上轉下來,發了話,道:“有勞你——梅娣,請取來我看。”
他站得遠,離擺鐘也遠。遠遠地,他想着今早接過的兩枚李氏銀行的金币,盯着那鐘面上的時間,隻不敢去望李文樹的神色。
直至李文樹道:“什麼是不适合孕育。”
周遭是寂靜無比地。隻有那擺鐘的響聲,是兩點四十分。再不回話,要到四十五分。
“李太太有先天哮喘。”
他穩住聲,細細回道:“哮喘,本來與懷孕沒有沖突。但母體本身黃體功能不足,受孕時,将比普通的孕婦多許多心思保養,少不了吃藥。秋季哮喘多發,母體受孕期,哮喘會引起一系列并發疾病,這些并發症要吃的藥,如果到時與孕期的藥物引起沖突,難免有多種不良的後果,其中——就有胎停這一可能。”
他回完了話,仍隻能聽見那不安的鐘聲。
“那是永久的問題嗎?”
忽地,安華發了聲,注道:“你坐。”
他坐了,終于擡頭來看,那頂西式燈開着,照的他頭重腳輕。
“不會的,太太。隻是要保養,也隻是,這也隻是時機問題……我們是認為,如果春季後受孕,胎體穩定時才到秋季,再到冬季生産,一切會安全得多。”
李文樹的面孔在那一切光亮之後,隐着,藏着,隻窺見他挺直的背。幾十年後他不再做醫生,路過一家進口傘店買下一把昂貴的傘。那把實木傘柄在一次雨天砸中他腳背的那一刻,他猛地回溯到今天,才發覺滿頭冷汗已經像雨,怎麼也落不完了。
是因李文樹正問道:“你認為我太太要怎麼做?”
“确保母體的安全,可能要盡早終止妊娠。”
他沒有再聽見李文樹回話。
梅娣給了他一張坐車的票。拿着這張票到紅鴻汽車公司坐車,可以每月坐三次車,并且她告訴他,那兒的汽車都是上海最快的汽車,如果下次遇到着急的患者,最好到那兒叫車去。他拿着這張票在晚上回到家,然後就再沒有出門。幾天後他休完長假,回到聖福工作,才聽說李太太已經出院了,跟去了兩位最好的護士,一個是法國人,一個是中國人。
那個法國女人認識博爾,她與他是非常遙遠的——如果請中國人來解釋,應該說是非常遙遠的同宗關系。因為有一位公使先生照應着她,使得她可以在上海購買到許多普通洋人買不到的東西,比如說細如針尖的白盞燕窩,還有專供商賈太太的靈芝丸子。她愛藏着這些東西,偶爾想起奢侈才取一點來吃。她那天卻忽然拿一小罐子靈芝丸子,裡面裝着八顆丸子,全都送了玉生。因為她拿了額外的酬勞,發覺多了一倍不止。安華姑媽用英文同她解釋道,那是玉生,即是李太太決定的,另一位也是一樣的。隻是那位中國女人倒不愛吃補藥,留過洋的女學生,拿出來,隻是大大小小的藥瓶子。
“李太太,這是安神的藥。”
玉生隻記得她的姓,姓蒲,是淮陽人。
她不喜歡同旁人一樣說“的”“呀”“啦”,她規規矩矩說着中文,道:“多夢,起了夜,連續幾天不寐才能吃上一顆。有時身上疼,也能吃,一樣,也是不能多吃。”
她方正的面孔上還是沒有什麼神色,纖長的雙手飛快收拾着衣物随身物。随後要走,法國女人吻了吻玉生的額面。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笑一笑,又回過頭看了看玉生,就離去了。
李文樹搬到左面的書房住了近月,今天終于要歸來。從早晨開始,梅娣請了六個清掃的人,又将玉生請到廳後二樓,李愛藍卧房旁的房間睡了午覺。這一覺睡得長,醒來後回到房間,那兩張藥櫃已撤走了,每一縷空氣流回本來氣味。這會入了秋,天氣幹,房内點起香,是驅灰生暖的香,暖洋洋地,撲到人面上去。仿佛過去苦痛不再。
玉生覺得腰身僵着,又好像本來就是這樣僵,隻是折去一節枝幹彎下,背脊就這樣弓起來了,能起了身,手往外頭伸,什麼也沒有摸到。玉生想找那本沒看完的法文詩集,她會看了,隻是一點點看,晦澀難懂。這本書是那位中國女人贈她的。那時下着雨,她說這本書是一個名字裡有“雨”的詩人寫的。但玉生仍然不會說英文,或者法文。
第二次再伸出手去,摸到了書,也摸到了另一隻手。是李文樹的雙手張開,将書放到她手中,很快,又抽了出去。
“不要勞累,身體和眼睛都是一樣的。”
李文樹把燭火滅了,開了電燈,光亮非常。他在那光亮中踱步,換衣,然後道:“你父親寄了信過來,被扣在郵局幾日,我取來了。”
沒有聽見回話。
他走近來,道:“有兩封——上一封信你還沒有回。”
玉生道:“不回罷。”
“這一封呢。”
“你為我寫,我沒有力氣。”
李文樹拉開幔帳,挂一半起來。然後,他望見她在幔帳裡睡着,她瘦了,所幸雙頰的肉沒有陷落,剛吃了藥,眼下紅起來,便不那麼白。她見他在望,手伸過來,握上了她的肩頭,臂膀,腹部。
她問他在尋什麼。
他便說道:“你瘦這樣多,太太。”
她道:“是,肚皮也平了。”
外面,梅娣在修秋季的枯枝了,剪子落下去,一聲聲鋒利的“嗤”落了地。
玉生到聖福醫院去住的那一天,胎正滿三月。那天早晨她還可以聽見自己粗重無比的呼吸和心跳聲,晚間醒過來時,翻來覆去地,隻剩藥瓶扭動的聲音。之後,這一月來,她仿佛失聰了,有時旁人叫她,她也聽不見了。
“太太。”
她驚醒了,但本就醒着。
“我不用了。”
由李文樹到門前去轉述,她與他都不用晚飯了。房外拉了燈,李文樹又喚梅娣關了去。于是窗前的黑夜中,隻有梅娣的影子掠過去。
他就在那人影過後的樹影中站着,靜默着。
好一會兒,他問道:“寫什麼?”
他返身回來,書面前坐下來,拿她的紙,用她的筆,仿她的字。按她的話,一字字在紙上寫來,簡短地,略去了近月的事。末了,說了平安,她方接過筆,署了名。那時他從她手中又拿回來看,從前不覺得,如今發覺,這信的字迹可以說是蛇頭鳳尾了。
房内的燈也拉下了。
“身上疼。”
李文樹聽見她說話,見不到她的面。她離得遠,幾乎快嵌入冰冷的床璧。仿佛回去許多個日子前,他與她在床榻上,卻像在海面上,遠遠地,各自漂浮着。
他不回話。她便道:“文樹,請你不要碰到我。”
她少喚他的名字。他不能不答應她。
于是,寂寂長夜之中,他難得做了夢——他夢見她真嵌到床璧裡去了。她真成了一塊玉。
又夢見逝去的人,孫曼琳的父親孫守業,他說:“那是一樽小玉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