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再見到玉生,仿佛隻是下一個冬天。
又或者,不隻是下一個——那一年究竟是幾年?他自己也不願意記得這件事。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他隻能通過來給他送水的看守來判斷時間。早上的看守是個油面尖耳的上海男人,三點鐘過後,那個男人會将鑰匙交給一個年輕一些,幹淨的一些的北方男人,他幾乎不說話,在遞給李文樹水和食物的時候,偶爾,他會很沉默地笑一笑。
有一天,他對李文樹說道:“從前我在賽馬場為你工作過。”
李文樹并不記得他。
那是李文樹來到這裡的第一百個夜晚,在那個時候,李文樹還是可以數得清日子的。隻是他不能知道玉生帶着愛藍從蘇州回來了沒有,是活着回來的嗎?博爾企圖通過許多個辦法讓他得知這個消息,但最後都沒有傳入他的耳朵裡。他終于再一次聽見玉生的名字,要感激那個幹淨一些的看守,他收了他的錢,真正為他去申請探視,不像前幾個一樣将他的錢放入口袋裡就像石沉大海,連回聲都沒有聽見。
“林玉生。”
看守隔着那面無堅不摧的牆門,接着說道:“這是你什麼人?”
李文樹很快回複道:“妻子。”
看守說道:“你也知道,你犯了什麼樣的罪——在這個局勢下,是不太明朗的情況。”
李文樹明白牆外的人并不是看守,這個聲音的主人,在一百天前,他帶了一隊兵闖入公館,對李文樹施行了逮捕——以“賣國罪”。
李文樹微笑道:“你的措辭不當,我現在畢竟還沒有入監獄。”
厚重的牆皮外,他的聲音更強硬地回複道:“是,這裡隻是拘留室,還有柔軟的床鋪,幹淨的用水,但我就是來告訴你,李先生,明後天就要開庭了。”
李文樹道:“我已經請好律師。”
他接着說道:“所以,為了你妻子着想,現在不是見面的時機。”
李文樹聽見他的腳步聲忽然越來越遠。這層樓有三個拘留室,是上海政府借了一所辦公大樓臨時搭建起來的,說起來非常可笑,這塊地皮從前還是政府從他的手中買過去的,有朝一日,竟成了他的囚牢。
等待開庭那兩天,似乎是李文樹被留在這裡以來度過的最漫長的兩天。他從早晨的第一束光開始一直等到落幕,但沒有一個聲音來傳喚他,他徹夜不眠,忘記了白天黑夜,所以那是開庭後的第三天,或是第四天?他又忘記了。總之,是近要天白的時候,有人打開了門,然後,用一對枷鎖鉗制住他的手臂,他被蒙住雙眼,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這期間,他坐了車,是一輛噪音較大較為颠簸的德國甲車,下了車之後,他又被另一個人架着雙手乘上了一匹馬,那是統一培訓大批量飼養的軍用馬,速度快,也就失去了掌控,仿佛是馬駕着人,而不是人馭着馬。
到另一個四方天地時,天已經全黑了。他起初以為是天黑了,但兩個新的看守輪流交替了四次班之後,他發覺,這裡的天是一種不分晝夜的黑。他再也沒有見過灰或白的天光,有時會下雨,有時會下雪,但他是憑照溫度來辨别這一切的,下雪的時候牆體冰冷,但更堅硬,下雪的時候,地皮會滲水,就連他搭建過的隻用來存放幹草的馬廄,也沒有這樣陰冷過。
終于,有一天,李文樹再次看見那個為他在賽馬場工作過的看守。他隔着一面小到隻能望見一雙眼睛的玻璃窗子,望着他,呼喊道:“你過來,我記得你。”
人們隻以為又囚瘋了一位。
他走過來,問李文樹道:“你知道今年是幾年嗎?”
李文樹沒有回答他。
在他打開那面玻璃窗子,僅有一小條縫隙的時候,李文樹忽然呐喊道:“我要上訴!”
他回答道:“你的案子不是在那年就結束了嗎。”
李文樹幡然醒悟,今天一定離他第一次來到這裡的那一天,過去了一段非常漫長的日子。這個曾經說出“我為你工作過”的看守,顯然換上了一身不符合他看守身份的嶄新的西服,如今比較流行仿綢面材質的西服嗎。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竟然捂住鼻子,似乎很想快速逃離這個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他任了一個新職位。這是李文樹所能猜想到的,于如今的他而言,比較有幫助的一個事實。
李文樹複了一遍道:“我要上訴——今年是哪一年?”
他隻是回答道:“你真不知道,新年曆開始了,今年是第一年。你要找誰為你上訴?總之不是我,我是來帶你離開這裡,到新地方去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