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發覺自己伸出去的雙手天崩地裂過了一番,他的手從前就這樣醜陋嗎?瘦得幾乎沒有一點兒肉,白得像染了色的廉價裘皮毛,絲絲縷縷掉下來,是他的皮屑和汗水。真正的看守打開了門,重看見光後,他開始不停地流汗。
陽光正在飛快地灼傷他的皮膚,汗水就在臉上燒開了,他忍了一會兒,然後像過去一樣,他呼喚人道:“請給我取件外衣來。”
有人回答他道:“你的衣服前幾年就燒掉了。”
李文樹看見不斷有人向他走來,其中有兩個穿得更整潔的人,走向他的左右,然後,用一雙嶄新的手铐限制住了他的行動。緊接着,他的世界重又恢複一片黑暗,他在這片黑暗裡走入了剛失去自由的那段時間,腳步一樣輕,頭一樣沉重的陷入大地中去。他摔倒了,也許是有人推了他,也許是他自己摔的。
忽然,他被誰痛罵道:“漢奸!”
李文樹的汗怎麼也流不完了。
這麼多年來,活着的這麼多年來,竟是此時此刻最恐懼。
緊接着,他感到自己被從大地上連根拔起,又被扔到天上去,到處是灰塵,青草,還有人的唾沫。是馬和汽車的聲音,又或者,那隻是人模仿出來的,嗤笑他的聲音,因為他知道自己坐入了一輛全封閉的軍用車中,空氣悶得像他在某一年待過的牢房。那一年陰雨連綿,他為了多洗兩次澡,故意将滾燙的泔水一樣的湯食倒在身上,那一年他瘦得最快。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天已經全黑了。下了車之後,他被送入另一節車廂,或者是說像車廂一樣狹小的屋子,從前他堆放幹草的地方,也會比這裡幹淨,光亮。
那是第三天,有人為他換了一件新衣服,他再一次觸摸到真正的棉,柔軟的,不是像鐵皮一樣冰冷又生硬,真正的棉花。過去這些年來沒有哪一天像今天這樣暖,他覺得自己終于要往生了,在公館裡被抓捕的那一天,就像是幾輩子前的事。
“你妻子要見你一面。”
又有人來了。
李文樹沒有回話,但是很快,他被推着,直挺挺走向了另一個地方。然後,他的雙眼像被一柄利刃穿透,原來隻是一束日光,這時候他猛然記起——玉生是他的妻子。
“玉生!”
他呼喚她。因為太久沒有喚出她的名字,他的發音像當年他剛去英國時,那個每天都向他借錢的英國佬說的——這口音“像招靈”一樣詭異。他為什麼忽然想起多年之前的事情,就像人的肢體和大腦在感知到肉身即将離去前做出的殊死一搏。
一個穿藍布衫的男人,鄙夷地注視着他,告訴他道:“她姓孫,就在這兒。”
李文樹沒有看見獵場,或手槍,去年在他隔壁牢房的那個人,就是那樣死去的。當時李文樹的耳朵緊貼着鐵灰色的牆土,祈禱自己如果和他落得一樣下場,起碼要換上一身幹淨的衣服,鞋襪也要是潔白的。
但李文樹隻是被推入一個狹小的像當年銀行大樓的電梯間,且隻有一半,那樣小的屋子,還有一個看守在裡面抽了煙出來,是最劣質的香煙,可以将人的鼻子燒出兩個孔來。屋子裡的确有一個孔,半張臉大,李文樹被推着,被迫将雙眼放在那個孔前,然後他望見的竟然是一張熟悉非常的面孔,她年輕得像幾乎從未離開過上海,隻是頭發長了一些——但她無疑是孫曼琳。
他張了張口,發覺自己忽然什麼聲也發不出來。
孫曼琳呼喚他道:“李先生。”
這幾年來,早沒有人這樣叫了,他住在四号監護房,那也是他的名字。
“玉生死了嗎?”
他艱難地,再次發出像“招靈”一樣詭異的聲音。但是孫曼琳沒有流淚,她很平靜地告訴他道:“沒有,她活着,一切都好。”
他又問她道:“今年是幾年?”
孫曼琳答了他一樣的話,道:“今年是新年曆的第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