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娘子?”
太醫院的女官見江雪寒呼吸急促,連忙把她喚醒。她放下手腕,關切地問,“感覺如何?可還記事?”
骨燈是大理寺早些年的懸案了,衆人都以為兇手已逝,卻沒想到被鑽了空子,反倒出在自家人頭上。
犯事的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其人好色乖張,小妾每每娶進門,隔三差五地病死。經查明,原來是在各州縣,重金購買家境貧寒的美貌女子,丈量骨齡,若遇到骨頭好看的,便制成骨燈,夜夜欣賞。
隻是結案時誰也沒想到,他的手下,三百斤的壯漢,竟被一女子用鐵絲割斷了頭。
那場面極血腥。
鐵絲雖細,卻也沒到能割傷人的程度,可以說是硬生生把那人的頭顱給擰了下來。縱使是大理寺資曆頗深的仵作,在天光大亮的白天,看見屍體也是面如菜色。
江雪寒倒在血泊中,小腿刺進一把匕首,渾身浴血,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歹人的。
索性還有呼吸。
照理說,常人遇到這種滅頂的刺激,多半會得失魂症,忘記自己所做的一切。
因此,江雪寒就看見女官把她像出生孩童一樣抱了起來,面帶微笑,看傻子一樣看她:
“江娘子,你可還記得?感覺如何?”
江雪寒逐漸清明了,左腿傳來陣陣刺痛。她皺眉問道:
“大人,我以後可還能行走?”
“呀,好膽識!”女官見她還能說出話,驚訝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寬慰,“娘子放心,定時換藥靜養,不過一月就能下地。隻是換藥時疼了些,還望娘子忍着。”
太醫說完,轉身對坐在不遠處的魏銘叮囑了什麼,魏銘眉頭緊擰,又開口詢問幾句,看樣子着實上心。
江雪寒盯着二人,蓦然出神。
她當時說什麼來着?
哦,她說,魏銘,老娘要斃了你。
當時,她渾身浴血,叫得凄厲又絕望。現在想想,倒沒有真想要斃了他的意思,隻當是崩潰到臨界點的發洩——
魏銘不會老實站在那,任她打殺的。
其實,她當時那麼喊是情有可原的。
雖然她被擄走不怪魏銘,也确确實實不是魏銘的錯,魏銘也沒理由冒着險境來救她。可站在她的角度想,如果魏銘對她再上心一點,再看緊一點,會不會就沒有這檔子事?
她今年二十有一,是不小了,在家鄉已經是姑姑輩的年紀,可看見血啊頭啊的,難免崩潰。
她家是殺豬的,她隻見過豬血,沒見過人血,當時情緒崩潰,喊上一句,也情有可原吧?
她愛惜自己的小命,也沒有錯吧?
那頭,魏銘與女官交談。
破窗的那一刻,魏銘确實聽到了江雪寒的叫喊。他無其他想法,縱使她叫的熱烈,他的想法也隻有一個:
慶幸她還活着。
女官轉身,看江雪寒神色憂郁,又看魏銘垂着眼睛,以為二人正為此事鬧矛盾,于是蹙着眉,嚴肅道:
“魏大人,喊了就喊了,又不會掉塊肉。她還能活着,情緒這般穩定,已經是上天庇佑。依我看,她就算真要砍你一刀,你也應當受着。”
魏銘點頭,應了聲好。
床上,江雪寒雖然醒了,可臉色依舊白着,目光也有些渙散。魏銘走到床邊,目光低垂,聲音和緩:
“江雪寒,這段時間,不,半年,你安心養着,若缺了什麼,想要什麼……”
他頓了頓,試探地說,“銀錢,字畫,珍寶,鋪子,或是你從前的朋友,柳州的朋友,我可以把他們接過來,到府中看你,與你同吃同住。若覺得……”
魏銘像邊境談判一樣,語速越來越快,提出的條件也越來越豐厚。他着急解釋,有些自亂陣腳了。
“魏銘。”江雪寒搖頭,輕聲打斷了他。
“煩請你跟陛下說一聲,我養完病就回家。”
“回柳州,回我自己的家。”她怕他誤會,特地補上一句。
江向天在獄中說的沒錯,魏銘在後廚的廢墟前,對她說的也沒錯。
京城是一攤她不該趟的渾水。
她原本隻想考取功名,隻想做官,隻想自由,她本來就是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鼠輩。她江雪寒,沒那麼偉大,幫秋以容和離就是她道德的至高點。
她不想救蒼生,不想救黎民,不想做朝廷鬥争的犧牲品。
她隻想活着。
現在,坐在魏府的床上,江雪寒的心已經放松了,她心态平和,甚至已經想好了自己的後半生。
養傷的這幾個月,和魏銘說說漂亮話,要些銀子。他若大方,給個一百兩,從此吃喝不愁,潇灑度日;他若小氣,她就偷摸順走些玉佩把件,再到當鋪賣了,也能帶着魚回風去老家開個店鋪。
開個小菜館,魚回風做飯,她洗碗,兩人有聲有色地就把日子過了。至于在京城的這些遭遇,等日子得空了編一編,還能改成故事賣給書鋪,又是一筆橫财。
想到這裡,縱然小腿疼痛,江雪寒也面露喜色。可魏銘這厮,在她笑的時候突然湊近了。
女官說她足足睡了兩日,魏銘在床邊盯她也盯了兩日。魏銘這張臉,清俊又端莊,可到底不年輕了,兩日不睡,烏青就重了,眼白也布滿血絲。
可他這張臉擺在那,再怎麼糟蹋都别有韻味,甚至帶了點病弱的破碎感,把江雪寒看的一愣一愣。
魏銘輕聲道:
“我知你心中有氣。我拿性命與你擔保,絕不會有第二次。”
真真漂亮的一張臉,真真諷刺的一句話。
江雪寒噗嗤笑出了聲。
“魏銘,你讓我把命交到别人手上?”
“不,”魏銘說,他把匕首放在江雪寒手上,“是我的命,在你這裡。”
“我既應允今後會護你安全,就沒有食言的道理。你若不信,自可我把我的心剖開,看看是紅是黑。”
他聲音輕輕的,握住江雪寒的手,把刀劍對準自己,“我已遣散下人,上奏陛下。我去之後,魏府的宅子,錢财,珍奇異寶,自當歸你名下。”
他語氣真誠,鄭重,眼神深深地看着江雪寒,好像真的在交代後事。
江雪寒心中沒由來地竄出一把火。
唰!
她匕首一揮,割了魏銘的發帶,一撮烏黑的發絲散落,而後三千青絲盡落。江雪寒瞪着眼睛,左手扯住他的頭發,右手抵住他的後背,兩人隔着衣物,緊緊貼在一起。
這姿勢在外人看來就有些暧昧了。江雪寒咬着牙,看魏銘微紅的眼眶,幹裂的嘴唇,就又把他頭發扯緊了些,魏銘蹙眉,脆弱地發出一陣悶聲。
腥甜上湧,刀尖破肉的聲音格外刺耳。
魏銘痛苦地閉着眼睛,任憑江雪寒将匕首插入後背。他忍着痛,更要忍着江雪寒在耳邊的呓語:
“魏銘,你知道疼嗎?你經過生死嗎?這支匕首太小了,還沒刺進我腿的一半大。當時屋子是黑的,窗戶外閃着雷電,我以為,我就要活不成了。”
嗤!
江雪寒咬着牙,将匕首劃動兩寸,冷笑低語:
“我以為我就要死了,但我發現了什麼呢,是荷包,是你給我的,再三叮囑我要妥善保管的荷包,裡面裝着了好多銀子。我曾以為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善人。可我錯了。荷包的抽帶裡,足有半丈長的鐵絲,正好可以割下大漢的頭。”
“魏銘。”她锢着他的下巴,強迫他擡頭,“所以,你早就知道,我會被抓走,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