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帶走京城最後的餘溫,濕漉漉的街道鑲着幾片水窪,冷風裹着落葉顫顫巍巍地落下,吹皺平靜如鑒的水面。
相府,丫鬟小厮在房門外齊齊跪着,偶有幾個膽大的朝裡張望,臉上也寫滿驚恐的神色。
“爹,我不嫁!”
唰!
話落,物品清脆的跌落聲随之傳來,地面瞬間堆滿無數奇珍異寶——
蒙了灰的白瓷茶盞可憐兮兮地碎成八片;钗環首飾如狂風卷落葉;琉璃珠子碎成一粒粒星光點點。
秋以容涕淚漣漣,滿頭珠翠随着她的雙肩一齊抖動,她紅着眼睛,僵着身體,生氣仿佛都被這一身繡滿金線的喜服汲取殆盡,隻留一副空洞的軀殼。
“我不嫁,我不嫁!”
她哀嚎,掙紮間,東珠從耳垂掉落,咕噜咕噜,滾到一雙錦緞雲紋鞋面前。
東珠掉落的聲音不大,卻止住了秋以容哭喊的聲音。
閨房門口,一向雷厲風行的秋相,此刻慢慢俯下身,把拇指大的東珠撿起,放在掌心中反複揉撚。
東珠稀少,天底下也隻有最尊貴的女子才可佩戴,那便是皇後。
而他手中的東珠,乃南疆王後生前最愛。這樣的珍寶,可養活京城上千人,秋以容一身名貴钗環,隻怕也比不得這粒東珠的萬分之一。
踏過碎裂的琉璃珠,摔成八片的越窯奇珍,以及被踩扁了的金絲纏鳳钗,秋成光慢慢悠悠走到梳妝台旁邊。
“以容,聽話。馮源和爹爹交好,馮蝻與你也是舊識,這門婚事親上加親,是來之不易的好姻緣。”
秋成光年過不惑,保養極佳,除卻額前絲絲縷縷的白發,舉手投足間仍可見年輕時的風流之态。
“可、可那馮蝻未娶親便納妾,明面上就不是好人,背地裡還不知還有多少污遭事!”
面對哭鬧,秋成光平靜無波,東珠被他撚在手中,像被牢牢扼住喉嚨。
秋以容隻敢小聲哭訴。
秋成光受先帝贊賞,賜予豪宅千頃,良田百畝,其中,秋以容的落春園集萬千奢華寶物,一步一景,就連落了灰的茶盞,也是越窯有市無價的珍品。
在京城,秋以容是秋相的掌上明珠,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是羨煞衆人的世家貴女。
可一向疼她愛她的父親,居然一聲不吭地給陛下請旨,要她嫁給馮蝻那個無賴!
“秋以容。”
秋成光叫住她,随手把東珠放在梳妝台。他站在窗前,指着地上的狼藉,不疾不徐道:
“東海的紅珊瑚,西域的瑪瑙串子,還有你的住所。”
秋成光仰頭,珠翠反射的亮光在頭頂映成閃爍的星點。
“你以為,這樣的日子是無端從天上掉下來的麼?”
秋以容如雷轟頂。
“可是,可是我不喜歡這些東西!”
華麗的頭冠壓得秋以容幾乎站不穩,她扶着小桌子想把它扯下來,可頭冠像生了根,牢牢盤踞在她的發頂。
秋成光是寵愛她。
自記事以來,每每搜羅到天下奇珍,秋成光總是往她房裡送,直到把落春園的大門死死堵上,再想出去,她隻能踩下人的肩膀翻牆。
被父親發現,下人換了一批又一批,走的人至今不知去處。
“雖不喜歡,但,你是相府的女兒。”秋成光冷聲答道。
秋以容涕淚漣漣,若在以往,秋成光會用繡滿金線的朝服為愛女拭去眼淚,今天卻是高高在上的俯視,像一座密不透風的囚籠,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相府的女兒,吃穿用度無一不奢。以容,你今年一十有七,也該懂事了。”
秋以容過了近二十年的奢華人生,如今待字閨中,理應要用一生來償還父親的養育之恩。
秋以容的眸光漸漸黯淡下去。她低着頭,細長的指甲把喜服的金線摳得散亂,似乎這樣就能反抗她驟然跌落的人生。
她喃喃開口:“我是相府的女兒,所以,我就要犧牲自己嗎?”
秋成光沉默不言,算作默認。
“那,弟弟呢?”
此話一出,秋以容的内心躁動起前所未有的勇氣。她放開袖口,擡頭,人生十七年,她第一次正視父親的眼睛。
“我要犧牲,那弟弟呢?”
她倔強地問:
“史冊傳記,公主受萬民供奉,因而要遠嫁和親,那麼皇子呢?他們有權力,有封地,自認天下無雙,可叛軍攻城,隻有公主和親。他們躲在公主的羽翼下好吃懶做,再在老皇帝床前去争什麼江山社稷……”
“父親,”秋以容拭去眼淚,面容堅毅道:“請問,皇子的義務在哪裡,弟弟的義務又在哪裡?”
“來人。”
一連串的質問,秋成光并未答複,轉身朝向門外,隔了幾丈遠,目光仍像懸在頭頂的利劍。
“後日成婚,務必看好小姐。”
“父親!”秋以容哀求,華麗的裙擺牽絆住奔跑的步伐,她踉跄摔倒,看着父親遠去的背影,大聲質問道:
“父親!您回答我,回答我啊!”
啪嗒。
回答她的隻有沉默的關門聲。
——
京城比柳州還要冷一些,回宮複命完已是下午,厚厚的宮牆遮住落日,擡頭隻有璀璨的霞光。
陛下親封江雪寒為七品主簿,約摸是個閑職,平日整理文書卷宗,勉強算作魏銘的下屬。晉升的路子也未可知,就像眼前長長的宮道,若不是内侍帶路,隻怕天黑了還在宮牆裡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