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毋意聞言也是一頓,擡眸看他。
馬車昏暗的光線裡,少年清瘦的面容多了幾許男兒的剛毅,眉宇間也凝結着一抹深沉。
她莫名覺得今日的夢時與往日有些不同。
難道是因為長大了、成熟了?
亦或是……有了通房,已做成真正的男人?
她突然意識到,這個陪伴自己多年的人正在發生着某種變化。
這種變化是悄然的、潛滋暗長的,甚至也是令人欣喜的。
畢竟時間在變,人也終就要變。
畢竟,她也不再是金家後院裡那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她斜他一眼:“強制了她的身,卻從未擁有她的心,這也算得到過麼?”
少年語氣變得淩厲:“對比身心俱未得到,擁有‘身’何嘗不是一種慰藉?”
“夢時。”她突然低喝一聲。
少年被她喝得一愣,好似突然驚醒,忙垂首認錯:“是我……言語唐突了,小姐勿怪。”
“你是男子,往後萬不可學許之墨、萬不可無底線地傷害自己的心愛之人,聽到沒有?”
“我記住了,小姐放心。”
他凝望着她,眸中帶着難言的複雜與克制。
馬車出城後一路疾行,很快到達世安苑。
下車前少年輕輕拉住她:“小姐……還在生我的氣麼?”
金毋意搖頭:“我哪會生你的氣,不過是擔心你而已,你若安好,我自然無憂。”
少年胸口一松:“有小姐在側,我必能安好。”
兩人相視一笑,這才下了馬車。
金毋意下車後便去盥室沐浴,随後回房沉沉睡了一覺。
許之墨終于死了、下葬了,壓在心頭的石頭也好似被挪開,整個人都跟着輕松了不少。
次日用過早膳,她便與夢時帶着香蠟冥紙去亂葬崗。
當日金家滿門被斬,所有屍身皆被草草葬在那裡。
而今許之墨已死,她自然要去告慰亡靈。
亂葬崗位于城郊的一片荒僻之地,遠遠看去就是一道巨大的土坡,土坡四周寸草不生。
兩人下了馬車,爬上高高的坡地,擡眸看去,整個坡地墳冢成片,密密麻麻犬牙相連,猶如浩瀚星辰。
少年不禁唏噓,“也不知伯爺的墳冢是哪一座?”
“不管是哪一座,終歸都在這坡上。”
金毋意從他手裡接過香蠟冥紙,“咱們就在這入口處祭拜吧,父親在天有靈定也能感知到咱們。”
兩人點燃香蠟,焚紙祭拜。
冷風拂過,灰燼漫天飛舞,望之一片蒼茫、一片蕭索。
金毋意心頭怅然:“隻可惜,許之墨到死也未能說出父親為何會被陷害。”
少年出言安慰,“或許許之墨自己也不知情,當時不過是拿話诓小姐而已。”
她沉默下來,暗暗歎了口氣。
少年又問:“小姐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咱們先歇息兩日,兩日後再去一趟扶風寺吧,畢竟,眼下也隻在那裡發現過關于父親的線索。”
“可聞覺已經死了,咱們找誰去打聽?”
金毋意稍一思量:“記不記得上次去扶風寺時,明淨曾無意中透露,那聞覺法師還有個貼身護法。”
少年一怔,随後又一喜,“明淨一個飯頭都曾見過伯爺,那貼身護法知道的事情應該更多。”
“但願如此吧,到時咱們便讓明淨幫忙引薦那位護法。”
少年溫柔地應了聲“好”。
二人又閑聊了幾句,這便相攜着離開。
這兩日北鎮撫司也較為清閑,不過在應付一些尋常事務。
江潮進屋向主子細細禀報:“許之墨死得意外,眼下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此事,趕巧的是,許家出殡的隊伍竟還與魏如姑娘進宮的隊伍相遇,唉喲,那場面當真是尴尬,好多人都說魏家晦氣,也有人說是許之墨倒黴,死了出殡都不得安生。”
顧不言百無聊賴地翻閱着文書,頭也未擡:“郭庭軒可有安頓好?”
“都安頓好了,那郭府久不住人,屬下還讓人幫郭家父女将府邸修整了一番。”
“嗯,不錯。”
顧不言頓了頓,又看似随意地問:“世安苑呢?”
“啊?”話引跳得太快,江潮似未聽懂。
顧不言面無表情的擡眸:“怎麼,還要我問第二遍?”
江潮神色一緊:“世安苑……哦,他們并無異常。”
顧不言仍盯着他,目光如箭,好似要将他戳成篩子。
江潮覺得主子越來越喜怒無常了。
他想了想,隻好往細裡說,“金姑娘這兩日都待在宅中,并未出門,閑時便會……讓那夢護衛陪着她下棋、看書,或是一起在後院裡幹活。”
顧不言一聽到“那夢護衛陪着她”,面色瞬間冷下來。
如今許之墨已死,她達成所願,倒是沒功夫再理他了。
她果然把他當棋子啊,用完便棄。
顧不言暗暗握拳,冷冷道了聲“出去”。
江潮明顯感覺主子情緒不對,腳底一滑,閃身而出。
他合上書頁,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随後步出案前,盯着公房外被曬白的地磚怔怔發愣。
她不求他辦事,他好似就見不着她。
她許下的那個“在他成親前從一而終”的承諾,當真會去遵守麼?
他心緒煩亂,回到案前再也看不進文書,幹脆提前下值。
馮氏見兒子今日回來得早,心頭一喜:“我正欲讓秋玉跑一趟的,既然你回來了,那就由你去吧。”
“母親讓兒子去哪裡?”
馮氏轉背拿出幾匹布料:“今日太後差人送來幾匹雲緞,聽說是貢品,稀罕着呢,我瞧着金姑娘穿着合适,你且給她送去吧。”
顧不言一頓,答非所問:“太後為何要向母親獻殷勤?”
馮氏斜他一眼,“我一無用的老婆子,太後哪會向我獻殷勤?”
她幽幽一歎,“咱們好歹也是她的娘家人,我平日又極少進宮見她,哪怕是在人前做做戲,她也須得與我們走動走動不是。”
顧不言聞言略松一口氣。
随後瞥了眼那布料:“既然是送給母親的,該當母親自己裁剪衣裳才是,無須送給旁人。”
“金姑娘又怎是旁人?”
馮氏瞬間正色,“就憑子仁你這态度,怕是十個金姑娘也接不進府。”
顧不言怔了怔,忙軟下語氣:“我隻是……顧念着母親。”
“我都這把年紀了,哪須穿這般貴重的布料,你且速速給金姑娘送去。”馮氏說完将布料一股腦塞進他手裡。
顧不言乖乖應了聲“是”,随後便坐馬車去世安苑。
不過半個時辰,馬車停在了世安苑門口。
江潮見主子遲遲不下車,在車外喚了聲:“大人?”
車簾被挑開,露出顧不言冷峻的臉。
他将布料塞到江潮手裡:“你遞進去吧,就說是老夫人送給金姑娘的。”
江潮一愣:“大人……不去見見金姑娘麼?”
“不見了。”他“嗖”的一聲放下了車簾。
既然她都不想見他,他憑什麼上杆子來見她?
金家案離真相還遠着呢,死一個許之墨又算什麼?
他料定她過不久必來求他,屆時他再給她點顔色瞧瞧也不遲。
想到此,他胸口堵着的那口氣總算得到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