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說過的話？

楚希明起初是茫然的，他與宋隕星相交多年，兩人上到軍機大事、下到閑事逸聞無所不聊。

一時間，就算是慣會觀測人心的楚希明也猜不準宋隕星到底要說什麼。

“耄耋之年我許不了你了，榮華富貴、顯赫爵位……所有最尊榮的财富名利，我都補償給你的親人。你，且舒心吧。”許久不見楚希明答他，宋隕星幽幽歎一口氣，說道。

過去不久之前，宋隕星還希望楚希明可以長壽，他希望每個無辜的不該葬身于殺場風沙裡成為戰争犧牲品的士兵，都能活得長久，笑着享受世景安泰。

然而如今，世事變遷，他卻要親手結束楚希明的生命。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他也想過放過楚希明，可是每當回想起楚希明拉扯着唐落頭也不回地遠離他的那一幕，他就無法控制殺意與恨意。

何況，很多人都看到那一幕，很多人都知道楚希明與唐落勾結暗逃，不止如此，就連馮亦宏埋伏豫北城外的事都與楚希明脫不開幹系……

楚希明數罪不止，倘若不處置他，隻會有更多人不顧法理，或是招惹唐落，這都會讓平靜的豫北陷入混亂。

到底拼死拼活的跟過他幾年，倘若不能善終，宋隕星也隻能補償到楚希明的親人身上。

可是，蓦地，宋隕星又記起來，楚希明其實是沒有親人的。

楚希明的身份這樣尴尬敏感，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留下後嗣，再有就是别的什麼叔伯兄弟、舅姨嬸娘，他統統都沒有。

江宿國的仁宣太子及其一應母族曾被江宿末君滿門誅殺，而他的父族不是在末君登上皇位的途中被殺死，就是在唐銘踏平江宿後因不願投降誓死抵抗，而被暨淮皇帝下令屠戮殆盡。

所以，到頭來，楚希明在這世上竟無一個親人存活于世。

不，不對，還有那些曾追随在仁宣太子身後籌謀皇位的一衆将領遺孤尚且存活于世。

當年江宿末君和他的一群兒子派人追殺仁宣太子，功夫下得很大，整個江宿幾乎血雨腥風，每天都有一些跟随仁宣太子的人死去。

他們無力反抗，隻能保護着仁宣太子一次又一次地險象環生躲避追殺，也一次又一次地損兵折将，直到最後所剩無幾。

但是，或許是末君的注意力都放在仁宣太子身上的緣故，所以那些被處置的追随者隻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好歹家人與親族的性命沒有被奪走，隻是境遇不好，生活艱難。

待到後來江宿滅國，唐銘帶着暨淮人治理這片土地，許多從前背負罪名的人才敢冒頭出來生活。

那些死去的追随者的家屬被楚希明一一找到，他有本事，才華斐然，又有志氣，為宋隕星效忠後高官厚祿、财富名利都不缺，那些人自然就由他接手養着了。

或許，他們也算是為數不多的能帶給楚希明一些慰藉的另一個層面的“親人”。

這個時候，楚希明也聽明白宋隕星的意思了。

——“你這公傷到底是不礙事的小傷，福利小，要是你哪天因公殉職了，作為優撫，我保證你楚氏親屬，人人位比列侯，爵祿顯貴、終生榮華。怎麼樣，我這個周上司好不好心?”

——“上将，”那時楚希明歎氣，“您就不能盼臣點兒好嗎?臣還想長命百歲呢。”

——“百歲難求，但祝你耄耋之年，得以壽終。”宋隕星莞爾一笑說。

然而耄耋之年，長逾八九十歲，誰敢奢望?

戰場上一發子彈射過來，也許某個年紀輕輕的戰士就喪命了，活着尚且如此艱難，又何談長壽呢?

那日午後，纏滿了繃帶的木乃伊楚希明與前來看望他的傷勢的宋隕星玩笑之語猶在耳畔，如今終于不期然應驗。

這一刻，楚希明終于不再披着那副時而吊兒郎當時而溫文爾雅的假面。

他擡眸，略有些朦胧醉意的眼眸仰望着緩緩起身俯視着他的宋隕星，片刻，他笑了:“那就給我個痛快吧，上将，臣的家人們，勞您多些照顧。”

“上将。”他背靠牆壁仰視着宋隕星高大的背影，倏爾一笑，“您離開時，順道解決掉那個叫陸炳的公爵吧。”

他說完，輕輕松了一口氣，仿佛就此完成了所有的使命，閉上眼睛不再看宋隕星。

他沒有解釋。

哪怕一言半句。

所以宋隕星永遠不會知道，在幫助唐落出逃的計劃裡，楚希明沒有在立場上背叛過他，馮亦宏的到來是陸炳手下的人請來的，與他毫無關系。

然而，他又确确實實是無可辯駁的一個罪人。

因為他明知陸炳與唐落聯合籌謀的事實，卻沒有上報給宋隕星，也不曾進行任何阻攔的行動。

他是躲在幕後冷眼旁觀又主動入局推波助瀾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