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鯉并不熟悉進山的路,這一趟進山從晌午走到了日暮西斜,她才走到鎮上。
本來她是不該從這裡經過的,隻是偶然間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一段記憶,那時還是孩童的二人,陳海礁和陳錦鯉幼年時最愛的,大概就是偷偷溜到鎮上用零花錢買些甜甜的蜜餞當零嘴,陳海礁最愛的總是沈大娘家裡買的糖葫蘆,兩文錢一串又大又紅的糖葫蘆,每次吃陳海礁都要開心上好些天。
許久沒吃過了,她想順路去鎮上買兩串回去,陳海礁看到的話想來也會開心。
海面被日暮渡上了一層金黃色光暈,遠遠挂在天邊的夕陽,像是落在地上沾滿泥土和血漬的糖葫蘆一樣,讓人覺得刺眼的難以直視。
她半蹲下身撿起已經髒掉的糖葫蘆,輕輕的想要彈去上面的黏着的灰塵和血迹,已經有些融化的包裹着紅彤彤山楂的糖衣變得粘性很強,灰塵怎麼吹都散不去,陳錦鯉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她抹不去糖葫蘆上的灰塵,也抹不去眼前所見的人間慘劇。
換在平常,這會應該是街上人最多的時候,出海打撈的漁船靠岸,田間地頭勞作的人們也到了歸家的飯點,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交頭接耳,有人笑鬧着分享今日見聞,有人為了三文錢的肉和商販吵吵嚷嚷。
從前她就是與這熱鬧人群格格不入的存在,如今仍是。
如今這街上的人仍舊很多,隻是太過安靜,靜到她似乎能聽見風中傳來的冤魂陣陣哀泣聲。
陳錦鯉手中握着的背簍的帶子,像是牽上了她心裡的某根弦,忽而就毫無征兆的斷開了。
清河鎮這樣一個稱得上世外桃源的地方啊,平日裡連林間猛獸都少見的很,更别說見這些流血死人的場景了,人人都愛這溫馨平凡的生活,從沒人想打破它的甯靜。
“村子,怎麼會…怎麼會…”
能言善辯向來為文人所長,在衙門做卷宗記錄的陳錦鯉尤其如此,面對如今的情景,即便她真的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又如何,唯有沉默。
千萬句哽在心中的疑惑,即便是問出了口,眼前這片令人絕望的地獄啊,她最終還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清河鎮一百三十四戶人家,除了住在林中遠離鎮子的陳海礁一家沒有出現在這裡,剩下的一百三十三戶人家,凡是陳錦鯉曾打過照面的,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全都死了。
就在這樣一個夕陽美如畫的黃昏,殷紅的血幾乎鋪滿了村子的每一條小路,像是一匹一匹做工精細的絲綢布子,殘肢和涼透的屍體,堆滿凹坑不平的地面,她無處再下腳,她在被無聲驅逐。
今日的陳錦鯉眼中所見,即是人間地獄。
陳錦鯉和鎮上的人大都是關系平平無奇,村東頭家的徐大娘,為人懦弱膽小但是卻心地善良,在陳錦鯉很小的時候,她居無定所在鎮上流浪時,徐大娘經常會偷偷給她送些飯菜,好讓她不至于早早的餓死。
徐大娘死相凄慘,眼睛睜的很大,臉上依然留着死前驚恐的表情,心口處留下的貫穿傷還在往外躺着鮮血,那是導緻她死亡的真正元兇。
平日裡和她最要好的沈大娘倒在一旁,模樣看着比徐大娘要好上不少。
“錦鯉…姑娘,是那個,外來的姑娘…”
陳錦鯉蹲下身,想替滿含恨意的徐大娘合上雙眼,身旁原本早已死去的沈大娘,沾滿血迹的一隻手死死抓住了陳錦鯉的衣角,她隻剩下了最後一口撐着的氣。
“沈大娘,你說的是誰,什麼姑娘,一個姑娘怎麼可能會殺得掉鎮上這麼多人”
陳錦鯉的語氣十分焦急,她從開始半蹲着的樣子變成跪趴在地上,低下頭想要去仔細的聽清楚,從受害者口中最後說出的話。
“鲛人,姑娘…找姑娘”
沈大娘口中的血沫順着說話的動作不斷往外流,帶着她死前的不甘心,堵着她最後想說的話一起,妄想沖出被死亡禁锢的軀體,可終究隻能毫無辦法的妥協,噴濺而出的血沫最後一點點落回到她自己的臉上。
陳錦鯉隻能模糊辨認出鲛人和姑娘這兩個詞。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想到了陳海礁家裡的那隻受傷的鲛人,她果然還是太容易輕信了陳海礁的話,傳聞果然做不得假,鲛人所過之地必定會血流成河,屍橫遍野,這般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村子,都跟着一同遭受了無妄之災。
那同鲛人近距離接觸的陳海礁如今又是死是活,想到這裡,她心下焦急萬分,企圖在這堆積的屍山血海中找到一個熟悉的人,卻又害怕真的會在這裡找到她。
“錦鯉!”
恨意幾乎快要填滿她的腦海,最後一絲理智快要被吞噬前,一個略帶顫抖和哭腔的聲音鑽入了她的腦子裡,輕輕的一碰就敲碎了她心中築起的一道名為恨意的牆,是陳海礁的聲音喚醒了她。
“陳,陳海礁,你沒事,你怎麼會沒事呢,那個鲛人怎麼會沒對你動手?”
陳海礁緊緊抱着她,雙手無意識的顫抖,像是害怕她下一秒就會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一樣,她從未如此切身體會過恐懼所帶給她的絕望感,在陳錦鯉尚未回到清河鎮之前,陳海礁險些就成為了這裡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