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漳南村時,尹雲晖參與過争奪卷軸之事,第一反應便是:“去懷山派送信之人呢?”
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楊悠雁。
楊悠雁的身份比他顯著許多。如果這群人是奔着刀宗而來,風波也必然波及到她身上。
弟子道:“這就不知道了。隻聽說南下采藥的天音宗弟子受到了波及。”
而後果不止于此。
鬼鈴與那兇獸大戰一場後,九死一生之際覺醒了“心閥”,如今不僅僅靠傀儡線,甚至可以靠意識左右旁人的判斷,能力大為進展。
似是響應她的進展,鬼鈴破除刀宗遺迹的鎖鍊後不久,錦官城蟄伏的魔物便突然發難,北逃入山林之中。
錦官城的北面正是劍門刀莊。
尹雲晖身在局外,但魔物前腳攻破遺迹,後腳掃平刀莊,擺明了是想要從刀莊中奪走什麼東西。整整半日的心神未定之後,他自請去劍門村阻擋魔物。
嚴經武頗為意外,“天音宗已有弟子去錦官城增援,離第四輪選舉還有一個月。你不留下來準備嗎?”
想了想又道:“也罷。刀莊是你的家,你且回去吧。”
*
當天,尹雲晖備上了快馬,從中州城往劍門村進發。
楊悠雁因距離近,比尹雲晖先一步抵達劍門村。越往山上走,阻礙的魔物便越多,連地面都被橫屍的魔物染成了黑色,河流黑紅交雜,渾濁不堪。
抵至劍門村臨近的村落時,路上竟滿是魔物與被魔化的人,黑壓壓地堵住了路。楊悠雁一路且戰且進,才知寨中竟無一人存活。
她看向通往劍門村的小路,明明是盛夏,地上卻一片灰敗。血氣與燒焦的氣息如同繩索勒在頸上,眼前的一切掩映在熱浪之下,死寂到近乎虛幻。
不要。
不要出事。
不要出事不要出事不要出事不要出事——
她猛地一甩馬鞭,踏着水坑中的赤紅,披荊斬棘般沖入小道。沿路的魔物未經反應便被斬殺,将她身上濺滿了黑色的血。
而她果然來遲了。
村口兩側的房屋冒着滾滾白煙,滿目皆是殘垣斷壁,隻有一兩間有錢人家的磚房,還留了漆黑的屋頂。碎石、瓦礫、燒焦的木塊散落一地,混合着泥土,構築成了一道道仿佛難以逾越的障礙。原先的攤位皆已破敗,茶樓、酒舍的旗幟倒在黑乎乎的泥窪中,旁邊還浸泡着被染紅的粗布衣,她幾乎不敢想那裡是不是埋着人。
有人嗎?
還有人嗎?
還會有人嗎?
呼喊的沖動堵在喉中,又被草房上的濃煙一嗆,逼她咳出了聲。
楊悠雁牽着馬走在熟悉的石路上,未行幾步,便有被魔物異化的人沖出房屋砍向她。
一呼百應般,那些潛藏在暗處的村民,身穿殘破的布衣,都拿着磚頭、斧頭、鐵鍬,神志不清地朝她砸來。
他們裸|露的皮膚上遍布黑痕,雙目隻剩眼黑,沒有眼白,口中發出意味不明的“嗬嗬”聲,已被異化為無力回天的半魔。這群魔物大約是受了鬼鈴的影響,手腕上、脖頸上皆束着黑色的細線,在猙獰神情的掩飾下,看不出他們的攻擊是發自于内心,還是受了鬼鈴控制。
楊悠雁看見了茶館之中,将江湖故事從小講到大的說書先生。
他正跻身于半魔之中,穿着那件湖藍色、沾有血痕的粗布斓衫,高舉着棍棒,面容烏青可怖。
他不記得了。
不記得在很久之前,是他對圍坐的小孩子們說,當人們深陷水火的時候,大俠總能挺身而出。
也是他們說,阿雁這般厲害,一定會成為名垂千古的大俠。
楊悠雁眼底一片滾燙。
人們都被魔氣蠶食,認不出她是誰。她一步步拜入天音宗,似乎終于接近了這個“俠”字,卻要為了村外更多百姓的性命,屠殺這些希望她成為大俠的人。
她怎麼下得去手?
“不要對我動手,”楊悠雁喃喃着,“我是來救你們的。”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朝群魔大喊,“如果你們還清醒,還能記得我,我有辦法把你們救回來!我們去中州,去藥谷,去找能清除魔氣的方法,總能繼續活下去!——你們還記得我嗎,還有沒有人記得我?”
回應她的是魔物粗重的“嗬嗬”聲。
它們畏懼她手裡的刀,氣勢洶洶地上前,卻在十步之外魔氣地僵持住。有幾隻魔物将鐵鍬砸在地上,企圖用巨響震懾她,可它們的臉上,未流露出殺意之外的任何神情。
楊悠雁指向一向和善的酒鋪掌櫃,“你還欠我十壇好酒!”
又指向成衣鋪的店家,聲音中已帶了哭腔,“你......你當年說要在我成親的時候,親手為我做一套衣服,金钗玉簪,珠翠花钿,整個劍門村沒有人比你的手更巧。”
她聽見了耳後的風聲,直到木棍結結實實打在她肩上,疼痛襲來,她才知道這群人是真的變成了魔物。
“你們醒醒啊。”楊悠雁的喉中仿佛哽住,似乎想跨過奈何橋,把話音送入這些已經忘記過往的人耳中,“我不是别人,我是阿雁。”
當疼痛從四面八方襲來時,她的刀最終出鞘。
這是場毫無懸念的對決。一掃,一擡,一落,一轉,便能讓魔物的慘嚎聲不絕于耳。她始終緊閉着眼,不敢看自己殺的是誰,生怕自己會因一時心軟釀成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