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複的身體一直不好。
在刀莊時,靠鍛刀賺來的錢都被用來給唐複治病。真正發覺這一天降臨之後,尹雲晖才發覺自己并非無動于衷。
這三年,他沒有給唐複說一句話,想等功成名就後向唐複證明,自己從沒有那麼無用。
但尹雲晖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
“他在哪兒?”尹雲晖呆呆地問,“他也回來守刀冢了嗎?”
但并不是。
唐複沒有以壯烈的姿态死去,活得落魄,死得也落魄。直到現在,尹雲晖還以為唐複是熔毀長铮刀的罪人。
“去休息吧。”晁敏撇開話題,“你們兩個現在都不太清醒,等腦子靈光了,來替大家守夜。”
晁敏守上半夜,尹雲晖和楊悠雁守下半夜。
楊悠雁沒有睡覺的心思,趁晁敏巡視的功夫,洗淨了身上和頭發上的血污,又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總算平靜了些。
陳家寨子比劍門村稍大,但也容不下突然南下的村民。好在如今是盛夏,有人主動騰出房屋讓村民入住,餘下的村民露天鋪着草席,也能熬過一晚。
天色已晚,村民們倒在露天草席上,有用蒲扇驅趕蚊蠅的,有閑聊的,還有的已經打起了呼噜。
在這兵荒馬亂之中,楊悠雁難得能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滿是甜腥氣息。随着周遭的安定,楊悠雁漸漸将劍門村的事情如剪刀般剔去,讓理智占據了上風。
懲罰自己沒有用。
她起碼顧及到大多數人的性命,沒讓他們傷害更多的人。
一味的低沉是沒有用的,如果覺得悲憤,就去殺了始作俑者,為大家讨回公道。
但受風波牽連的不止楊悠雁一人。她安定好情緒之後,發覺尹雲晖正坐在一方圓凳般的石頭上,膝上擺着那柄“問天關”,怅然而茫然地望着前方。
前方雖有兩三盞燈火照明,更遠處卻一片漆黑。那些高不可越的山,都隐藏在了昏暗的夜色之下,蟄伏在了人們的夢中。
楊悠雁湊到他身旁,“想什麼呢?”
晁敏還在巡夜。随着夜色的安定,她心情稍有些好轉,反而是尹雲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像是隻剩了一具空殼。
“我知道了。”尹雲晖喉頭微動,忽然開口,“我都知道了。”
楊悠雁微一愣,“知道什麼?”
尹雲晖的手撐在膝上,頭垂着,碎發散在耳旁。不知是因卸去了一身疲憊,還是被真相刺痛,他緩了好久才有說話的力氣,“晁前輩都告訴了我。唐複沒有熔刀,刀魂還活着,我對抗了大半輩子的詛咒都是假的......阿雁,我們都被騙了。”
他的話音很低,除了楊悠雁,沒有旁人聽到。
楊悠雁隻能勸着:“晁敏說的話未必是真的。”
尹雲晖怔怔地看着燈火下的樹影,“不,是我一直在騙自己。我也許并不喜歡習武,也不喜歡練刀。”
從一開始,他學功夫不就是拼一口氣兒嗎?
練刀很苦,但他可以騙自己喜歡,可以為了那不肯服輸的精神一直走下去。他從劍門村走到中州城,從刀莊走到揚刀門,都是在用“功成名就”為自己洗腦。
直到今天,尹雲晖才知道作為對手的詛咒根本不存在,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假想敵。
他為了誰而赢?
他為了誰而戰?
這一生竟生活在徹頭徹尾的謊言之中,旁人兩三句話就能左右他一輩子的決策,将他困在一個又一個的蠶繭裡?
而這尚且不是最打擊人的地方。
“以前師父告訴我,我從小受了詛咒,要比常人更努力才能成功。”尹雲晖喃喃着,“我以為我的能力要遠勝于現在,可是......可是這竟不是因為詛咒。”
是因為他是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
他沒有詛咒,沒有天賦。能走到現在,已經是他的極限。
“太多人都比我厲害。”尹雲晖輕聲道,“談颢比我大不到十歲,十年前就能登上少俠榜。你也比我聰明,一眼就能看出事情的關竅。我和你們比什麼呢?比過了少俠榜,還有大俠榜,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争鬥……阿雁,我比不過,我想放棄了。”
不遠處的人們皆已熟睡,偶有幾人傳來翻身的聲音,但被蟲鳴聲壓住,沒有人聽到少年心中轟然倒塌的信念。
尹雲晖垂着頭,“少俠榜上不會有五叔的名字。但身在少俠榜的人,為什麼偏偏是談颢之輩?到底什麼才是‘俠’?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繼續。”
楊悠雁微抿着唇,“那就放棄吧。等劍門村的事情平定,我們就去向杜長老請辭,再也不管這些争端,想去哪裡去哪裡,怎麼樣?”
尹雲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蒼翠如蓋的樹葉,用胳膊遮住了眼睛。
楊悠雁也随他躺在地上,翻過身撐着下巴,“明天我們去刀冢收拾好前輩們的刀,再将刀冢加固一番,之後就去錦官城。等天氣轉涼了,我們去北方的草原上看雪,走到東邊山的盡頭,那裡應該有蒼茫茫的大海。再往南,大概就到春天了。我們能看見一望無際的綠色原野,鳥雀戲水,萬物新生。雲晖,我想和你一起去看。”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無數次似想應聲,又像被什麼牽絆住,最終沒能說出那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