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處忽然傳來緊張的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這門打不開了!”
方不羨劍眉一豎,大踏步行至門前拔劍一砍,卻被那氣力震得連退幾步,難以置信地看着那扇紅漆木門,“是她?”
不知是誰叫了聲:“難道梧靈就在這殿裡,要殺了我們滅口?”
此言一出,各宗門弟子再也忍不住,持着兵刃亂作一團。裴淵虹見懷山派弟子朝殿門撲去,緊皺着眉高喊:“肅靜!”
他聲如洪鐘,卻壓不住弟子們驚恐求生的欲望:那可是曾經斬殺過神使的梧靈!連方堂主都解不開困住他們的結界,等待他們的不隻剩了死路一條嗎!
自殿中忽然傳來“嗡”的一聲巨震,晃得弟子們跌了幾步,亦晃得衆人耳中微鳴、靜寂了片刻。短暫的失聰讓他們回過些神智,慢慢地,他們才知道引起空氣顫動的是殿中那柄長劍。
那是盟主殷盛的劍,劍刃沒入地面半尺,劍柄微微晃着,帶着嗡鳴餘韻。
一種實實在在的、直接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一片寂靜之中,弟子們瑟縮着坐回了原位。
裴景千雙眼被束住,憑着神識,也無法捕捉到梧靈的存在,緊皺着眉問:“誰是梧靈的同黨?”
結界的施展需要時間。
更何況,梧靈是刀魂,需要寄托在器物身上。她定是被人帶入了大殿,在論辯時無聲無息地施展術法,這才沒被察覺。
衆人的目光都落在楊悠雁身上。
可是裴景千,轉向了沈聆之。
他對于梧靈的氣息有一些熟悉,即便雙目不能視物,也覺察那氣息的方向來自于沈聆之,而非楊悠雁。
“是藥谷......”裴景千忽然醒悟,“是藥谷将楊悠雁引入的天音宗,但藥谷完全不必這麼做——沈聆之,你敢說你對此事毫不知情嗎?”
在楊悠雁與梧靈的聯系之中,沈聆之是重要的一環。
他也十分聰明。再亂的線索落入他手中,似乎都能找出一條規律。楊悠雁本以為,他會像以往一樣舌戰群儒,為此事辯駁。
可他一點一點地垂下頭,臉上露出倦意,眸中的星光一點一點熄滅,仿佛已被千斤重擔壓垮。
“終于啊。”他自嘲般搖搖頭,“終于到了這一天。”
在旁人眼中,沈聆之一直是溫和的、克制的,即便心情不好,也是一種不算傷人的清冷和疏離。
他的話接得語意不明。倘若弟子們因這話還有片刻疑慮的話,看向他那微垂着眼、卻并不退讓的神色,便能品出些不一樣的意味。
一片訝然中,與他斷絕數日關系的沈明瀾首先急道:“你在說什麼?什麼......什麼到了這一天?”
他仿佛不相信沈聆之會做這種事,也不顧及其他人的目光,争論道:“你怎麼可能替梧靈做事?在你遇到她之前,我從沒聽你提起過刀宗,你也是身不由己對不對?”
“哪有這麼多身不由己。”沈聆之平靜地看着他,目光仿佛不止與沈明瀾隔了十餘米,而是隔了百餘年,“你投奔懷山派,不也因為懷山派聲稱會保下身染魔氣的弟子性命嗎?可為什麼魔氣會如此猖獗,你們有沒有想過?沒有。”
“你們隻想安穩,隻想用最低的付出換取最高的回報,這才一點點被魔族蠶食。”在一片死寂中,沈聆之緩緩解釋着,“二十年前,唐複熔刀時,我就知道了這一切。”
“那你為什麼不說?”裴淵虹惱道,“你若說出此事,沒準可以避免一場大亂!人界就可以——”
“難道梧靈身死,人界就沒有人餓死、凍死、累死、病死,就沒有紛争、沒有高低貴賤了嗎?”沈聆之亦毫不畏懼道,“你們還會為了少俠榜争執,青石塢的百姓還會枉死,這天底下仍然有被磨盤壓垮的人!是,梧靈是惡人,她會向八大宗門複仇,可她殺了你們,對百姓興許會是幸事!”
“你簡直無可救藥。”裴淵虹整張臉都紅透了,指着沈聆之道,“你,你快把那妖女殺死,還有你——”他又指向一直在旁觀的楊悠雁,憤憤道,“你們兩個,以一己之私禍亂整個中原,淩遲三千刀都不足以洩恨!”
“此事是我的主張,與她無關!”沈聆之一振衣袖,氣度坦然,“倒是你們,究竟在害怕什麼?梧靈隻是一個刀魂,憑什麼成為你們口中的‘惡人’,像當年的刀宗一樣枉死?”
“斬殺神使,還不足以處死嗎?”裴景千顫聲接道,“沈聆之你知道,人界的信仰是神,梧靈卻是幫助司晏亵渎神明的惡人!放任她在人界,無異于默許她的叛逆,無異于告訴所有修道之人,神明根本不足為懼!人們會砸碎神像,縱火燒毀廟宇,在翻倒的香爐旁歡呼,将這種癫狂和混亂當做小兒般的驕傲。他們否認神明,否認信仰,結果便是堕入虛無,不知道為什麼癫狂,更不知該為了什麼活着。等到第二天,他們就會因恐懼渾身發抖,因為他們不敢質疑神的存在,更害怕神的懲罰。他們這才想起——司晏當年高喊着‘天下無神’,卻因魂飛魄散而死!他們不承認神,就不會再承認八大宗門,不會認可善惡是非。人界大亂,秩序崩潰,這難道是你想要看到的?”
“那好——”沈聆之指着裴景千道,“在你們看來,神就是該敬的,梧靈就是該殺的?”
“難道不是嗎?”裴淵虹呵斥道,“難道要容忍你們這種異|端,行颠覆人界之事?”
喧鬧之中,坐在暗處的女子鼓起了掌。
在她身側,幾位弟子正紅着臉痛罵着沈聆之。聽見女子身上的鎖鍊聲時,弟子們神色大變,急急撤退着騰出一條路。
她因此暢通無阻,一步一步,從遠處行到大殿中央,欣賞着因為自己誕生的寂靜。
她無視了所有人的目光,裴淵虹,殷盛,所有的尊卑權勢在她眼裡如同虛設。
她身上的鎖鍊仍留有七條,撲簌簌地劃過地面,仿佛能夠引起地動一般,讓臨近的弟子不由自主地顫栗。
在殷盛與裴淵虹都攥住劍柄,一臉戒備地望向她時,梧靈伸出指尖,聚了一小團金色的光影,“你們在說這個?”
除去楊悠雁和沈聆之,人群皆驚恐地退讓着,擺開了迎敵的架勢。她十分自然地笑了笑,被這鬧劇極大地滿足了愉悅之情,“一具骷髅架子都能被供奉為神?難怪你們都認不出我的力量。”
“睜眼好好看看吧——你們叩首崇拜的神,就站在你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