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越來越大,喉頭鮮血上湧,嗆入肺中,他笑得咳嗽起來,整個人連同身下土地都在顫抖。
“我懂了,師姐。”他慘笑道,“替身終究比不上正主。我不勸你,你走吧罷,隻當我死了。”
說着,便再也憋不住鮮血,一絲豔麗的紅痕從嘴角留下。
程遙青似乎有些驚慌,她小小上前一步,卻被阿叵蘇攔住了去路:“程女俠,我們不卸甲,也不收刀,隻要你喝了這個。”
這是個草原上常見的琉璃瓶,裡頭裝着一些晶瑩剔透的液體。晃一晃,很粘稠。
“一言為定。”程遙青接過,在顧況和阿叵蘇的注視下,二話沒說,一仰脖子,便喝了下去。
阿叵蘇果真依言吹奏了号角,不一會,那些北狄人就從叢林裡鑽了出來。他們一個個臉上帶着血迹,兇煞之氣畢露。
“鳴金,收兵。”阿叵蘇拍了拍手。
程遙青站在他身側,下一秒身子一軟,失去了意識。
卻有兩個軍士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擔架,把程遙青擡了上去。
“你們要幹什麼!”顧況驚呼。
沒有人回答他,有幾個士兵嘴裡叽裡咕噜,不知道在說什麼北狄話。聽到顧況出聲,有人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轉頭對阿叵蘇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阿叵蘇卻搖搖頭:“顧小公子,後會無期。”
顧況眼睜睜地看着北狄人一個接一個消失在森林中,就像他們無中生有地出現一樣。帶走了程遙青,帶走了他最深切的牽挂。
他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歪,結結實實暈了過去。
*
再睜眼,已是月明星稀。
一點潔白如輕紗的月光落在顧況臉上,他眯起眼,用手遮擋,慢慢恢複了視力。
已經是晚上了。
胸口的疼痛蔓延,稍稍動一下,便好似有無數根鋼針在身體内部亂紮,疼得他“嘶呀”倒吸一口涼氣。
面前柔軟的蔓草上還殘留着北狄人的腳步痕迹,白天激烈的戰場此時卻空無一人。連同程遙青一起。
一想起程遙青,他的心就一抽一抽地疼。
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師姐是真的跟北狄人走了。
她明明知道對方是敵人,為什麼還要聽從他們的蠱惑?
他都那麼激烈地勸告了,程遙青為什麼卻從未對他的想法置喙?
是因為哥哥麼?
是因為她那個早逝的、面容與自己極其相似、和自己身上流淌着相同血液的老情人麼?
顧況緊緊咬住下唇。
他應該哭,但眼下空落落的。
唇角的血迹已經幹涸,舔一舔,舌尖一股鐵鏽味。
倒是不再吐血了,這是個好消息。他不無嘲諷地想。
該死的沒有死,不該死的卻生死未蔔。多稀奇。
顧況用手撐地,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腦海中還是激烈地回憶着他暈倒前的情形。
程遙青冷漠的眼神。
程遙青喝下那瓶毒藥的毫不猶豫。
程遙青聽到顧淨名字眼中的動搖。
越想,他心頭的火就燒得越旺。
整件事情現在看起來十分明白了。顧淨當年沒死,或者早死了但是留下了什麼重要遺物,放在北狄王廷。他一個将軍府大公子被北狄人俘虜,自然是虎贲軍的恥辱,因此虎贲軍中的士兵談到他時眼神忌諱。顧淨的屍體不在程遙青手上,也不在顧家的陵園,因此他小時候參加葬禮時,顧淨的棺木中放的是他的衣冠,祠堂也沒有他的排位。
程遙青面對兄弟二選一的抉擇,毫不猶豫地抛下了他,就像脫手了一個輕易可以抛棄的玩具。
他如今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裡,好似一個孤魂野鬼。
流離失所,失魂落魄。
過了好一會,顧況才感覺自己的腿恢複了力氣。
他撥開半人高的灌木,循着白天戰場的方向,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
還沒走到,他便聽到了野獸的窸窣之聲。
顧況此時手無寸鐵,幸好他腦子轉得快,從懷中摸出一枚火折子,又從地上拾起幹燥的木棒,簡單地做了個火炬。
山中野狗一見到火,沖顧況龇了幾聲,紛紛散去。
地上,殘肢遍地。北狄人的屍體,虎贲軍的屍體,你挨着我,我貼着你,交錯堆疊,使人不忍直視。
顧況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容。曾經鮮活的面孔如今青白一色,上頭還有野狗撕咬的痕迹。
他忽然看見,有一個胸膛微微起伏。
還有活的人!
顧況拿着火把湊近一看,面前是一張熟悉的黑闊面。
是他新結識的好兄弟。
諸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