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況蹲下身,輕輕拍了拍諸葛中的臉。
入手很涼,讓他懷疑這人是否還活着。
顧況又看了一眼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确信自己沒有眼花,深吸一口氣,推了推諸葛中的肩。
誰知,他推動了諸葛中的身子,他的頭卻留在原地。
原來諸葛中的盔甲下的脖頸被北狄人的武器犁出了碗大的血口,往裡看可以看到跳動的紅肉和微微凝膠狀的鮮血。
顧況這麼粗枝大葉的一動,剛剛凝結的血塊又被撕扯開,暗紅的血液汩汩流出。
顧況被吓了一跳,好險每把手裡的火把扔掉。
他本就胸中郁郁,怒火中燒,此時見到昔日好友這番慘狀,不由得又氣又恨。北狄,北狄,還是該死的北狄。好似有一尾毒蛇在啃噬他的心口,把狠辣的汁液浸入他的血液中,顧況太陽穴上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諸葛中的眼皮輕顫,似是要醒。
顧況不敢再輕舉妄動。他将火把立在地上的淤泥中,将自己的半卅袖子撕下,團成一團,試圖阻擋住那些刺眼的鮮血。
諸葛中睜開了眼。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口中卻止不住地冒出血沫。
顧況忙湊上去,輕聲道:“諸葛兄,你要說什麼?”
諸葛中的喉管嗬嗬兩聲,像一隻垂死嘶鳴的野獸。他的手艱難地擡起,離地三寸,如鐵鈎鷹爪一樣,狠狠地抓住了顧況的手。
顧況的手指被他握得生疼,眼裡冒出生理性的淚花。
諸葛中握着他的手,慢慢沒入自己身側的布兜中。他沾滿血紅的嘴唇撅起,緩緩做了兩個相同的口型。
顧況一頭霧水,雙手在他布兜中胡亂翻找,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形狀不規則的硬物。
抓出來一看,是一錠足金。
腦中似有電光閃過,顧況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妹妹,是妹妹,對麼?”他抑制不住聲音中的激動,回握諸葛中粗糙的大手。
諸葛中的眼睛亮了一下。
顧況敢發誓,他從來沒在活人眼中看到這麼亮的光芒。
隻這麼一瞬,諸葛中眼裡的那簇光便熄了下去。他的眼皮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像是生了困意的嬰兒。
顧況伏身在他耳邊道:“諸葛兄,你放心,我回去一定親眼看着你妹妹出嫁。”
再擡身看去,諸葛中的眼睛已經渾濁了下去。
一隻夜蟲被火光吸引過來,落在諸葛中已經僵硬的眼球上。眼球靜靜的,沒有任何轉動。
顧況緊緊攥住了那錠金子,塞到自己盔甲旁内兜中。他兩指伸出,如隙中閃電,捏死了那隻不聽話的小蟲。
“君子一諾,驷馬難追。”他跪伏在諸葛中的冰涼下去的屍體前,手指上蒼,喃喃自語。說罷,阖上了戰友的眼皮。
直起身來,環顧四周。
顧況把虎贲軍的屍體一具一具地拉過排好,放在一塊空地上,四周圍上了一圈石頭作防火用,一把火點燃了他們。期間發現了零星幾個還有喘氣的士兵,他們傷勢較輕,陷入昏迷,亟待救援。顧況便把他們背到低矮的樹冠上,以防有動物生食。
至于北狄人的屍體,就讓他們曝屍荒野好了。
期間有一兩隻膽大的鬣狗想要與顧況搶奪“食物”,被顧況撿起地上的鐵箭,一扔一個準,命中喉頭,登時斃命。
想來這些鬣狗有了死亡的陰影,一時半會是不會回來了。
好不容易幹完了這些事,已是天邊微光亮起。
顧況知道,自己最緊急的任務便是走出密林。他要報信,要通知大軍那些北狄人的陰謀,還要帶軍醫來救治那些受了重傷的虎贲軍先鋒。
他拼着最後一絲力氣,一點一點地挪動灌了鉛的腿,朝着黑風峽外走去。
*
程遙青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江畔。
煙籠寒水,盈盈波光,月色如夢,似真似幻。
她見過這樣的情形。
在她十五歲的時候。
程遙青感覺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她愣愣地轉過身去,果然看到那一人朝她走過來。
黑衣玉帶,質如青松,腰間一柄長劍。
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見了顧淨,十七歲的顧淨,還活生生的他。
這一定是夢。程遙青慌亂想,她得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