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天一日比一日冷了,樹上的葉子大把大把的往下落,才幾日的功夫便秃了一半,露出幹枯的樹枝。
落葉枯黃沒了水分,六合烏皮靴子踩上去‘咯吱’作響,又冷又幹的天兒來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是最好不過。
一入秋冬,便是羊肉湯鋪生意最好的時候。
酉時七刻,天已經黑下來了,東市的街道上如往日一般繁華,已經絲毫瞧不出之前失火的痕迹。
韓惟仁一身墨綠團花紋單領袍,内襯枳橘繡蘭花紋,襯的臉色青白,眼下帶着淺淡的烏青,手裡拿着一條銀魚袋晃悠悠的信步東市。
路過一家羊湯鋪子時,他停下了腳步,擡起頭看向鋪子的招牌,上面寫着衛家羊湯鋪子。
鋪子裡地方不大,人卻不少,總共五六個桌子,幾乎都坐滿了人,連角落裡一個單人的小桌也有人占了。
裡面隻有一個頭發灰白色,身型佝偻的老頭兒在忙前忙後,空氣中彌漫着濃郁鮮鹹的羊肉味道。
韓惟仁掃了一眼鋪子,徑直朝着角落的單人桌走去,自顧自的坐在低頭喝湯的人對面。
“拼個桌兒。”他随口說了一句,又對着在後廚忙活的老頭兒喊道:“來碗湯,不要蔥花,多放胡荽。”
對面喝湯的年輕人緩緩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清秀又略顯蒼白的臉,他盯着韓惟仁,淡淡開口:
“韓郎君,也來喝羊湯?”
韓惟仁挑眉,面上露出誇張的驚訝:
“原是柳家大郎君,當真是好巧呢!”
柳風從打量他一眼,溫和的笑了笑:“是巧。”
他話音剛落,便見韓惟仁上半身猛地探近,嘴角帶着莫名的笑意,将聲音壓的極低:
“巧嗎?從大半個月前柳大郎君三五不時便要來東市喝一回羊湯,東市的羊湯幾乎讓你嘗了個遍,直到喝了這家的,你就再也不去别家了。”
“難道,你真如殿下所言,打算拿着朝廷發放的恤典,在東市盤個羊湯鋪子養活一家老小?”
柳風從目光漸深,直直的盯着他,而韓惟仁卻也分毫不讓,甚至帶了些兇狠的回視。
直到衛老頭兒吆喝一聲‘小心燙喲’,一碗熱氣騰騰灑滿胡荽的羊肉湯放到桌上,兩人才互相移開了目光。
韓惟仁看着衛老頭兒繼續回後廚忙活,又低頭看了眼桌上的羊湯,輕吹了兩下:
“能讓你念念不忘的羊湯,可真是香呀。”
他眼下這幅陰陽怪氣的面孔,着實欠打的很,柳風從捧着碗的手微微泛白,他低着頭靜了一瞬,再擡起頭來時,面上已經波瀾不驚。
韓惟仁眯着打量着他,心想着這柳家小子倒是比之前有長進多了,這隐忍的功夫真是學到家了。
“我倒是不知韓郎君這般關切我,連我的行蹤都摸的一清二楚。”
“倒也不能說是一清二楚,畢竟柳大郎君謹慎的很,有好幾回都把你跟丢了。”
兩人打着機鋒,互不相讓,鋪面内外的喧嚣好似與他們分隔開來。
韓惟仁一口一口喝着熱乎乎的羊湯,熱氣氤氲模糊了他的臉,直到一碗羊湯見了底,對面的人才開口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
柳風從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韓惟仁忍不住輕笑一聲,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甚至有些凝重:
“前些日子,有個姓馬的道人來找我,她說她師妹在南禅寺遭了火災,問我這事的真假,她師妹是否還活着,可是…..我答不出來,所以……”
韓惟仁收了笑,目光定定的盯着柳風從,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動:
“我想讓柳大郎君告訴我一句準話,那道人的師妹,到底是生還是死?”
柳風從看着他肅然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怔,他甚至能感覺出來,之前韓惟仁說的那些都沒有意義,全都是為了這一句。
沈陰陰到底是生是死的這一句。
他本就聰慧,如今隻順着蛛絲馬迹轉念一想,便通透了然了韓惟仁的心思。神色淡淡道:
“我不知。”
“你!”
韓惟仁緊皺着眉頭,差點兒就要揚起拳頭打過去,但到了最後關頭,被他生生的忍了下來。
柳風從占了上風,也不欲多留,從荷包中掏出幾個銅闆放在桌上,起身就要離開。
卻聽韓惟仁幽幽道:
“那位馬道人身邊還跟着一個人,我瞧着那人實在是眼熟的很,好像在柳大人身邊伺候過,叫什麼名字來着……瞧我這記性,哦!我想起來了,好像名字裡有個‘雨’字!”
這番話像是一根釘子,把柳風從的身體釘在原地半點兒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