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叔和鐘長榮留下用飯,直到戌時一刻才離去。
姜凝曜獨坐屋内,他換了一身缟羽素色袍子,衣領松松垮垮的半系,手臂搭在把手上,指尖輕擊。
房門從外面直接推開,他睜開眼睛,閃過一抹喜色。
沈陰陰端着熱氣氤氲的藥碗進來:
“喝藥。”
燈火下,她的面容冷清,橘黃色的燈火下也沒能令其染上一層暖意。
苦澀的藥香刺鼻,姜凝曜端起來一飲而盡,乖順極了,眼巴巴的望着她,像是讨賞的小狗兒,等着主人的誇贊。
沈陰陰視若無睹,拿起空碗轉身就走。
“诶诶诶…怎麼說走就走?還在生氣?”
姜凝曜一把握緊她的手腕,神色透着委屈和讨好。
沈陰陰打量着他,譏笑:
“這麼說是我得理不饒人?”
“怎麼可能?誰說的?我去教訓他!”姜凝曜露出一口白牙,順勢捧住她的手,挨近雙唇。
沈陰陰手一掙,躲開了他的親近,連步子也後退了兩步。
姜凝曜一怔,收了臉上的嬉皮笑臉,看見她後退的動作,神色變得凝重正經起來。
“陰陰,我知道你是擔憂我,但戰場上刀劍無眼,能活下來就是萬幸。如今我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你能不能再原諒我一次,下次我再也不……”
“再也不敢嗎?”沈陰陰揚起頭,眉目冷冽:
“不,你還敢。不是戰場上刀劍無眼,而是你根本就沒想過躲開,對嗎?”
黝黑清透的眼睛犀利無比,穿透了層層血肉的僞裝,看見深埋心底的真相。
姜凝曜定定的看着她,眼中掠過一閃而過的慌亂,他想要扯扯嘴角說些什麼掩蓋,卻發現,在這樣一雙眼睛下,說再多都是枉然。
一時間,屋内靜悄悄的,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姜凝曜坐回椅子上,把臉埋進掌心,頹然道: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在夏綏相遇時,看你殺那些山匪,我便察覺到了些不對勁兒,再後來你帶兵突圍去救何承文,那個時候…..就已經很明顯了。”
她站在高架上的哨台,親眼看着戰場上的少年仿若殺神附體,一刀接着一刀,絲毫不知疲倦,他就是那把最鋒利的劍,周身所在之人皆被斬殺。
過往穿插的刀劍每每沒入身體,都會讓他的煞氣更上一層,下手越發狠戾,甚至可以說是殘忍。
看着這樣的他,沈陰陰忽而從心底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的痛苦,痛苦讓他強大。
“每一次,你都有機會躲開,但是你沒有。你就站在那兒,等着刀劍沒入身體。”
她回想起那日的場面,聲音都帶了不自覺的顫抖。
“起初我并不敢相信,事後提醒你了幾句,你答應我再也沒有下次,我信了。直到你變成一個血人被擡回來,差點兒沒了命……”
姜凝曜放下手,額前的碎發遮住了陰郁的眉眼,被說出最隐秘的心思,一時間,他無法在擡頭面對。
“都以為,我在同你鬧别扭,生你的氣。隻有我自己知道,不是!我隻是在氣我自己。”
“氣我自己之前的自欺欺人,氣我之前漠不關心,氣我之前把真相草草告知于你,卻不曾關切你的心緒,讓你連療傷愈合的機會都沒有,逼你不得不強大。”
淚水模糊了雙眼,她怨恨自己。
她刻意忽略了姜凝曜前二十年順風順水的人生,沒有想過有一日親手毀了這一切,對于姜凝曜來說是何等的殘忍。
所有人都在逼他變強大,他别無可選,隻能用身體的痛來解心裡的痛。
太多的事情失控,他隻能用控制身體的方法證明些什麼。
“别哭。”姜凝曜起身把她拉進懷裡,但開口就變成了哽咽,他小心翼翼的環着她,如世間珍寶一般。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是混蛋,為了那些不相幹的人,不相幹的事傷害自己,最終最痛的人是他的身邊人。
“我保證,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沈陰陰靠在他的胸膛,鼻尖是淡淡血腥味,淚水沁透了衣料,像是火一樣灼傷着他的心。
屋外,明月高懸于空,阿玉和劉嬷嬷站在廊下,看着屋内相疊緊靠的身影,對視一眼,露出欣慰的笑。
等哭完了,沈陰陰的眼睛已經腫成了桃子,于以往那副清冷姿态大相徑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