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打聽着路,花明容母親從縣城而來。
稅務分局走進了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婦人。
馬文龍不認識老婦人,打起了招呼,問:
“請問,您要辦什麼事?”
老人面若冰霜,從牙縫裡,冷冷地擠出一句話來:
“我找你們領導”。
張興福将老人家請進分局長辦公室裡。
老人氣鼓鼓的。張興福問她,你有什麼事?
确認過張興福不是别人,正是分局長,稅務分局裡最大的領導,花明容母親以苦主的身份,開了口:
“你是稅所當家的?好。找的就是你。是這樣,你們稅所的董留成,纏上了我家花明容。我我特意從家裡大老遠過來,來上扶你的(筆者注:上扶,本地方言,是指上門求人理解、晾解的意思)。麻煩你了,給我評評理,端端平水!(筆者注:平水,本地方言,原意是将水給弄平了,不偏不倚的意思,這兒指不袒護)不過話說回來,你可要一碗水端平啰。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我看你也是當爹當父母的人,知道父母的苦。我實話跟你說:我家花明容還小,不懂事,配不上你們單位的董留成。請你紮法一下他,不要讓他再粘纏我家姑娘(筆者注:粘纏,本地方言,像是有黏性的東西合在一起,糾着不放,糾纏在一起的意思)。他這個高枝我們不想攀。你代我,請他另謀高枝,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莫來找我家花明容了!”
張興福對此事早有耳聞。兩情相悅的事情,他不好橫刀相向。他不想老人找上門來,隻有好言相勸:
“這個事情你老來找我,怕是找錯對象了。我是這個單位負責人不假。我的幹部、職工有什麼思想動态,我有必要了解;他們犯了什麼錯,我會幹預。不過更多時候,僅限于工作層面。畢竟,時代進步了,年青人的事情,有他們的想法、他們的生活。年青人有年青人的想法,我不好強加幹涉。時代在變。早跟跟過去不一樣。用一句話來說,今非皆比。現在比不得過去。過去隻要是單位上的人,找個對象還得向單位打報告,要經政審。政審的内容,比如,是審查兩家的階級成分,出身如何。成分高的,會不會賊心不死,打着找對象的旗号,拉攏、腐蝕我們苗紅根壯的貧下中農階級?過去講究的是革命同志志同道合,有共同的革命理想。隻要對方不是□□反動派,單位不反對。現在新時代,新人新思想,跟過去不同了。有了婚姻法。它是新中國最早頒布的法令,實施多年,婚姻關系受法律保護,講究的是婚姻自由。婚姻自由包括戀愛自由、結婚自由和離姻自由。我們當領導的,為人父母,跟你做父母的是一個心情:為子女着想,為他們好,盼他們好。俗話說,‘甯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我看你也不要多操心,讓姑娘自己處着瞧。處得好,遇上對的人了,就好下去;處不攏,不順眼了,好聚好散。你說呢?”
張興福話裡有話,花明容的母親聽得出來。他不僅不幫自己,還唱上反調?!頓時,她一腔怒火被點燃了,拉下臉來,大罵張興福:
“我好說歹說,你怎麼不聽?要不是因為你們單位的那個黑烏龜、黑煞神,我怎麼會來上扶你?我家花明容又怎麼會上了他的套?他這個騙子!就這樣把我家好端端的姑娘給禍害了的!你不管管你的人,反倒說我不是?什麼‘甯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八字還沒有一撇呢,難不成你就說他們好上了?這是什麼理?你這領導當的,我看也是瞎子賣布——完全胡扯!”
張興福不好發作,強忍着火氣,下了逐客令:
“您老要是覺得我說的不對,你另找個地方評理去。我這個地方太小,容不下您這尊神。”
老人惱羞成怒。她小步快跑,來到稅務分局院壩中央,扯開嗓子,對着樓上大罵。罵聲刺耳,口口聲聲罵董留成是騙子!末了,她神情激憤,大聲吼叫:
“姓董的,有本事,你出來!别縮在樓上裝縮頭烏龜!你滾出來,跟我老太太當面鑼、對面鼓,講講理!”
無人理會。
老人氣憤不已,找着樓梯,跺上腳,似乎要沖上樓,揪出董留成,一口吐沫漱到他臉上!
老人家罵街似的瘋狂,令張興福難堪。也讓外出歸來的幾人不安。人人連說帶勸,将老人家請出稅務分局。
回過神來,人人這才發現不見董留成。
張興福努努嘴,所有人不安地看向樓上。
樓上有董留成一個人在宿舍。
他靜靜坐在外着隔間的沙發上,一個人任由老人叫罵。罵聲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刀,刀刀插向心頭,令他滴血,讓他心如刀絞。聽着老人家在樓下一番臭罵,他手腳冰冷,感覺心像是要停止跳動,跟着老人漸行漸遠的聲音,一同離去。
或許花明容帶給自己的美好,會随同老人一樣,緩緩離去,消失不見。留給他的,滿是傷痕。
光天化日之下的羞辱,誰能忍受?他像是一個懦夫,張不嘴、邁不開腿,如同行屍走肉盤,獨自忍受羞辱。羞辱面前,他一點點退縮、直至屈服。是的,多年的七彎八拐、兜兜轉轉,自己的小半人生,已然過去。他像是風雨中的一顆酸楊梅樹,在苦雨腥風的酸澀中,錯過了春暖花開,錯過了大好青春。好不容易遇上花明容,他如同死水般的生活,起了波瀾,一點點多了冷暖。他想握上她手,不輕言放棄。他愛花明容。可如果屈從父母之命,他将陷入萬劫不複般的萬箭穿心;不這樣,又能如何呢?
花明容急匆匆趕來。
上了樓,她氣喘籲籲。
房門緊閉,她的心縮緊了。
董留成不應她聲。叫了半天,她知道董留成在裡頭。
可隔了一扇門,如同天人兩隔。
董留董成不開門。
花明容首次被拒之門外。
從來沒有遭遇到如此冰冷,再心如鋼鐵,她成了無計可施。
稍息,聽着門外呼叫聲漸漸低緩,董留成重歸平靜,緩緩道:
“明容,你請回吧。莫站在外頭了。省得讓人看我倆笑話。你媽這次鬧,你、我都得好好想想,我們還要不要好下去?在我和你父母中間,你得尊重父母。畢竟,父母隻有一個,你們有割舍不了的血緣關系。我不同。在談婚論嫁前,男朋友可以有無數個。我不一定是你最後一個。天底下比我好的男人多的是,你莫一棵樹吊死。”
花明容不聽,再次敲了門。
敲門聲“咚咚”作聲,像是擊鼓一樣,撞擊着每個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