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淇垂首,一邊緩緩從一旁的書案下抽出來一張棕褐色的紙頁,一邊輕聲道:“師娘說過,上面的有幾味藥材早在前朝就已經失落,現在沒人能配的出來……”
裴元辰卻霍然笑出聲來,語氣中已經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嘲諷:“究竟有沒有這幾味藥,能不能配出來,難道不是師兄你最清楚的嗎?”
這話太重,裴元辰在冷火裡出口,瞬間便已後悔,但他卻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一時之間又再次陷入一團無聲。
楚淇垂眼,面上坦然自若,卻不曾為這句話感到憤怒。
停頓許久,楚淇隻是又道:“當年之事,師父和三叔他們從未停止過探查,可那時一片慌亂,嬸娘身邊究竟出現了那些人,究竟是什麼時候下的毒,這些都一概不知。”
裴元辰沒有答話,那年紛紛錯亂,而如今驚覺卻是一場雜亂無章的噩夢,無從查起并非托詞,而是确為此況。
如果不是今時今日誤打誤闖,從孫慕青口中得知了一點皇家密辛,興許這件事将會成為一樁懸在心頭的謎案,此生都難尋出思緒,找尋證據。
楚淇緩步上前,靜靜将藥方遞過,聲音依然平靜溫和,“莫說此藥難配,就是現成的藥,連前朝都不曾聽說遺留過……”
“究竟有沒有不能單聽師兄的一面之詞,就算前朝沒有,”裴元辰伸手扯過,心中那團悲寂的冷火卻餘燼未消,少年幾乎是憤然間咬牙切齒而飽含悲戚,“我母親也是因為此毒遇害,這難道不是事實嗎?”
楚淇垂眼看着裴元辰的臉色,少年臉上的恨意太過濃烈,惹的他一時想起啟程前所聽過的囑托,于是隻好放緩語氣,“元辰,世事無常,并非要你旁觀,而是希望你能等一等,這些事情交給我們來查。”
少年冷笑,“等?師兄,我還能等幾年呢?”
他臉上的自嘲諷刺太過刺眼,楚淇霍然出聲,此時語氣卻愈怒愈怯愈惱:“那你便連你自己都不顧了嗎?年前那場病難道是假的嗎?那時候祖母帶你走,就是為了讓你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活着,你明知道你自己也……!”
楚淇的話陡然停止,他眼神挪開,慢慢抿緊了嘴唇,氣息卻不能平複,他的眼睛裡也緩緩沁滿了悲傷,像是潮濕的雨滴。
“師兄,”聽了楚淇的話,裴元辰的語氣卻忽然平靜,仿佛古井無波,“沒有什麼勞心勞力之說,祖母為什麼帶我去湖州,我心裡早有答案。”
“猜測懷疑,縱無實據,可世間但凡陰謀詭計者,其由相近,我總有找出來答案的那天。”裴元辰慢慢一字一頓,他盯着楚淇的眼睛,沒有絲毫猶豫,“師兄對這些,難道不明白嗎?”
楚淇心裡萬言千語翻滾,但面對一個年少失孤的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切在此時此刻都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裴元辰似乎已經冷靜下來,他輕聲道:“我知道師兄心潔志明,面對世道亂象,敢于大義滅親而心懷萬民,于我更是一片好心好意,恐我急火急怒有傷壽數,可是……”
他的話一頓,少頃,裴元辰在冷光凄凄裡發問:“可是,我父我母何辜?”
他的聲音漸漸輕慢而哽咽,眼淚緩緩上湧,仿佛是多年沉寂的一鑿苦泉,浮滿了枯枝落葉與殘敗灰埃,在此時才起漣漪,生生在他身體裡擠出一點苦水,向上蒼祈求片刻的安甯和喘息。
“我父我母無錯,容詩無錯,這些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回想,為什麼這一切會忽然發生。”幼年失孤,何其悲切,雛鳥盼歸,隻等來凄風慘雨裡的悲劇。
裴元辰慢慢合上眼睛,将淚水逼回,“時至今日,此情此景,不論你和師娘猜測懷疑的是誰,将來之路如何艱辛難行,我都是要走下去的,師兄若有志向,自可完成,我絕不過問,也希望師兄亦如此。”
話音落,言語畢,少年轉身,斷然推門出去。
外面天光将将大亮,晃眼的白色茫茫一片,前途恍惚而身後無路。
楚淇不曾再開口喚他,他從小到大,所見的世間癡男怨女,六道嗔癡何其之多,不論哪一種都是一貫的剪不斷理還亂,至于其間苦痛,誰能輕言放下?
世間事皆苦,即便去做一個旁觀者,将旁人驅策在前,也隻是無濟于事。
裴元辰之言無一字錯謬,自己的父母,不也正是如此嗎?
而天光乍亮裡,冰雪晶瑩似玉,重重屋檐折射冷光,隻有少年獨身,将那些古舊散頁藏在懷中,逆着冷風回去。
日複一日,日升月落,世事變遷總不停歇,但是有幾個人能忘懷大笑,将過往遺事擲落而如方外之人。
困在泥沼裡,要麼困頓死去,要麼奮力爬出,不論拉住的究竟是救命的稻草,還是荊棘陷阱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