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帽滑落，露出了一張蒼老如枯樹的面龐。

很溫柔的老婦人，眉眼間依稀可辨舒朗，隻是已經油盡燈枯，不見一絲生機了。

“國師，你……”

蘇時雪一個箭步沖過去，眼疾手快接住險些軟倒在地的老人。明明她進入冥界前，國師看起來隻在遲暮，雖然顫巍，但還很有精氣神的樣子，怎麼片刻不見，就衰敗至此了呢？

“國師說，冥界不比其他位面，沒有雙向往來的通道，若是想從那兒回來人間，隻能依靠人為幹涉……剛才，國師強行将你們帶回來，已經……用盡全部力量了。”

蕭雪山跟着跪坐過來，身邊散落了一地藥瓶藥罐，各色靈丹仙藥亂成一團，“我試過了，掌門，我救不了她……”

蘇時雪回頭望了他一眼，視線又轉回國師身上，發現她确實已經無力回天。

行将就木的老人像一個破爛的布袋，體内生機與元氣以極快速度流失，不管如何補給，都會從破漏的創口更快流逝。

“……”蘇時雪一時默默，念及片刻前對老人的無端懷疑，心中忽地生出強烈的愧疚來。

“孩子，難過什麼？我說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預見到這一天了……”

國師斷斷續續說着，進氣沒有出氣多，仿佛随時都會溘然長逝，“你不是還曾好奇嗎……我看起來修為平凡，像個凡人……我所有的力量，都留着，等着這一天呢……幸好，把你倆全須全尾帶回來了……”

蘇時雪撫了撫她心口幫她順氣，同時回望了眼倒在不遠處的謝齊淵。人雖然還昏迷着，但離開了冥界那種地方，狀态已經好了許多。

謝齊淵到底給了國師什麼？值得她這樣以命相救？

念頭剛一起，國師就輕聲笑了，随着笑聲咳出的，還有一縷纖細的血。

“不是為了皇帝……算了……你不會明白的。”

國師竭力擡起手，拍了拍蘇時雪手背，又看向她身後的蕭雪山，笑意更深了些，盡管皺紋遍布的臉上已經看不清笑容。

“你是……好孩子……别因為救不了我……而内疚……咳……”

國師一陣嗆咳，氣息漸弱。深深幾次竭力呼吸後，她從袖口遞出來一樣東西給蘇時雪，如同交接遺志：“這個，你拿着……孩子，記住啊，人的一生，人的命運，就像一根棉線……自紡織之初，就已經……定……好了……”

雖然不知國師為何反複提及此事，但臨終忠告，蘇時雪聽得認真。

一聲長歎後，偏殿安靜了。

“她去了。”蘇時雪輕手将老人在薄毯上放平，輕聲朝蕭雪山囑咐，“稍後會有宮人來理事的。她救我一命，于我有恩，一會兒你記得問過宮人，若國師辦喪儀，算雲清宗的一份。若從簡……我也要來緻禮。”

“好。”蕭雪山應聲點頭，又看向不遠處謝齊淵，“掌門，他呢？”

“沒死，陰氣入體，重傷。給他些藥，調養一段時日就是了。眼下，還有比他棘手數倍的麻煩……”

“什麼？”

蘇時雪沉默一瞬，看了眼滿臉死灰的謝齊淵，又看了眼枯槁氣絕的國師。明明是明亮的殿室，明明燒着火熱的地龍，她卻感覺到了沉沉死氣。

“鬼王。”

與此同時，遠隔千裡之外的雲清宗地牢中，爆發出一聲怒急攻心的喝罵。

“啊——！！廢物！廢物！！都送到眼前了，還能讓她……”

怒罵戛然而止，地牢内再次靜了下來，隻餘火舌窸窣。

片刻後，明天寒已經恢複成平日的雲淡風輕模樣。如果忽略他身上的血污傷痕、忽略他身上束縛着的層層鐵索和下方燃着烈火的祭壇，仿佛是個運籌帷幄的王者。

“算了，跑了就跑了，反正也沒指望能一次殺死她……探一探她的實力，也好。”明天寒朝身前不遠處的一道黑影擡了擡下巴，“去吧，告訴你們的王，該走下一步計劃了。”

黑影無法出聲，在原地頓了頓表示收到，接着輕盈地飄入空中，穿過地牢石壁上狹小的透氣孔，飄遠了。

明天寒朝黑影離開的方向望了一會兒，才冷笑出聲：

“我才離開多久，傻子也能當王了麼？真是空有一身力量……不過，無所謂。這樣的力量，很快就能是我的了……”

倏忽入冬。

寒風淩冽，群山間卻平靜。間或有被劍鋒掃斷的枯枝，或是被巨力震落的雪，除此之外，天地安甯。

清凝峰上，千雪殿後小屋中，鐵皮傀儡的腳步聲啪嗒啪嗒響起，伴随着疑惑聲。

“掌門姐姐閉關幾日啦？”

“第七日了，”蕭雪山攪拌着藥碗，“說了不是閉關，隻是忙着修煉。七日前還去了趟皇宮看望那個皇帝，再前一日去監督岑前輩帶童子習劍，再前一日去看望了聞千合……”

“還有那日下午，掌門姐姐想要探望司空無雲來着！你忘了說。”

蕭雪山瞟了點心一眼，語氣微微涼：“最後并沒有去。”

小點心渾然不覺：“那是你想盡辦法編理由，才攔着掌門姐姐沒去成的。”

“……”

“你是不是怕他和掌門姐姐告狀？”

“……”蕭雪山大力攪拌着藥汁，“我有什麼好怕的？給他的藥苦，那是良藥苦口、為他好，他傷口好得慢，那是因為重傷不宜猛藥，也是為他好，至于他臉上起的紅疹子……那是他自己不忌口……”

說着說着，他手上動作停了，一碗藥汁被攪得亂七八糟，顯然是毀了。

“我隻是……我隻是不想讓他總纏着姐姐而已。”

‘咚’地一聲，一碗藥汁連湯帶盞被他丢進火爐裡，火舌倏地暴漲，瞬間将黑乎乎的藥汁吞噬。

“雪山哥哥，我不懂，”小點心不解地偏着頭，“你防着這個，防着那個，怎麼防得過來呢？”

“……我有數。”

“我也有數。”小點心伸出手掰着短短手指，“從前隻有個司空無雲，後來多了個聞千合，還有岑不疾，最近又多了個什麼皇帝……唔……”

蕭雪山一把捂住小傀儡的嘴，捏住了後面的話，“好了，别說了。傀儡不能說太多話，說多了嗓子就壞了，以後就成啞巴了。”

小點心‘噗噗噗’地甩開他的手，換成氣聲小心翼翼問：“我的意思是，雪山哥哥，你為什麼總忙着趕走别人，而不是把時間精力花在吸引姐姐注意上呢？”

“……”

蕭雪山抓了一把新的草藥，取了個新碗緩緩攪着，好半晌才悶悶出聲：“沒有别人，她自然就會注意到我了。”

“如果不呢？”

‘啪’一聲，小傀儡的嘴上被甩了一塊黑乎乎的藥膏。嘴巴被黏住，一時間除了‘唔噜唔噜’，再發不出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