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點點頭,聲淚俱下:“因為我女兒生下來不哭,臉色發紫,客人覺得質量不好,就退貨了。想要賣給别人也賣不出去,隻能處理掉。”
陳白芷一度以為自己聽不懂中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腦子:“什麼?什麼意思……賣不出去,為什麼要處理掉?賣不出去還可以送出去,送不出去還可以自己養啊。”
“送出去會被懷疑,養的話太費錢,隻有生男孩才會留着養,長大了可以當村子的苦力。有些幸運的女孩兒會被留下來,我們村的寶妞就是,她從小在這裡,十三四的時候就在生了,她生了五六個男孩兒,是村子裡價格最高的。”
眼前的人恐怕已經被徹底洗了腦,言語之間透露着一種理所當然,眼淚也不是恐懼,而是出于自己無法生出“高質量産品”的悔恨,陳白芷慢慢松開女生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問:“你……沒想過要逃嗎?”
“逃?”女生眨眨眼,“可是我還有一個兒子,隻要我不逃,他們就願意給我看看他的近照,如果我再生一個兒子,就可以見一見我的大兒子了。”
燥熱之後就是渾身發冷,陳白芷渾身抖得厲害:“那……你其實是以為我們來幫你什麼?”
“幫我跟其他人講講,不要再反抗了,逃了一個的話我們就再也見不到我們的孩子了。”女生露出笑容。
不知為何,那笑容在陳白芷看來,真誠到扭曲。
下午突然變了天,天氣預報裡的小太陽隻是被雲朵遮住,但商陸他們頭頂已經徹底陰沉下來。
鄭勇他們趕到的同時,白小一也找到了商陸委托它調查的錄像中看鏡頭的年輕女性的信息。
“失蹤十三年的錢譚夢,失蹤那年十歲,從模拟成長後五官來分析的話,百分之八十吻合。”白小一給商陸發來所有關于錢譚夢失蹤的始末,十幾年過去,錢譚夢的父親已經放棄尋找女兒,并且和原配離異,又和其他人組建了另一個四口之家。但錢譚夢的母親完全走不出來,多年來都在精神病院之間輾轉,人已經瘋了。
商陸看着資料的時候,表情已經從嚴肅轉為呆滞,因為他發現白小一順便幫他查找到了跟錢譚夢失蹤方式差不多的女孩兒,總計三千六百七十二例。大家年齡多在十到十三歲之間,從公廁出來沒多久,會有一位跟她們年紀相仿的女孩兒為難地走過去問她們有沒有多餘的衛生巾,然後女孩兒會說“不好意思在外面拿着衛生巾,能不能找個背人的地方”,走到沒人的地方之後,就會有兩個壯漢把人制服。
這種模式是警察在蹲點兒埋伏一整年之後才徹底摸清的,逮捕的那兩個負責制服孩子的男的被判了死緩,而女孩兒則是被當做當初的受害者之一而被釋放,可如今都沒找到那個女孩兒的家屬。
商陸腦海中有一種假設,也許這個村子裡服從性較高的女性,就是十歲左右被拐進來的。那時候她們基本已經具備了生育能力,并且非常容易被馴服,作為創造商品的工具來說,十分好用。
他突然有點兒想吐,拼命咽口水,隻引來了薤白的注意。
“難受嗎?”薤白走到商陸身邊輕撫他的背。
商陸搖了搖頭,看着鄭勇和鄭勇帶來的探案小組成員正圍在吳英澤身邊問詳細的情況,然後對薤白小聲說:“這件事光靠警察可能力度不夠,我去外面給常總打個電話。”
得到薤白無聲地點頭回應之後,商陸一個人走到衛生所門外,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給常山撥通了電話。常山那邊幾乎是一秒接通,通話之後,兩個人互相沉默,直到商陸開口問:“幾個小時前我應該給常總發了一封郵件。”
“我收到了。”常山說話時帶有一種無力感,“你還發給我哥他們了是吧,其實半夜我二哥就收到了類似的聯絡,說是鄭勇那邊配合你調查一起高度疑似謀殺的命案。你在這個節骨眼突然又研究起這麼個案子,大家多少會在心裡猜測你有其他目的,所以誰也沒怠慢。我二哥把事情上報到政法委了,所以鄭勇的辦案組行動起來會方便很多。結果你發郵件過來說是代孕村……”
話在這裡終止得很不自然,商陸略感不解:“怎麼了?”
“這個省的省長,是汪又民的近親,汪家是薛家的親家,汪又民他二伯的閨女就是薛石川的現任妻子。四舍五入,這個省就相當于是薛石川在保着。以往有一些比較可疑的數據,大家為了和氣,沒人深究過。當初也有些根正苗紅的優秀黨員想要治理當地風氣,結果去了也就沒再回來過,說是意外死,屍體找不到。更不要說那些想要拿大獎的記者和急着升職的小公務員了,沒一個是有好結果的。”
商陸聽着就覺得窒息,他擡起頭看了看陰沉的天色:“所以現在常總和我說這些,是怎麼個意思?”
常山那邊再次失去聲音。
刮風了,商陸縮起脖子,換了隻手舉手機,另一隻手揣進口袋裡。
然後他就聽到常山說:“意思是,光靠警察不行,我已經上高鐵了,晚上見。”
商陸呼出一口氣,凝聚成的白霧慢慢在灰蒙蒙的空氣中散開,似乎眼前變得清亮了很多。他笑了一聲:“常總,你說,等你來年成了市場監督局的局長,那我應該叫你什麼呢?常局?”
“那顯得太生疏。”常山也笑了一聲。
“總不能還是常總吧,诶對了,我可以繼續叫你常爸爸。”
“滾犢子吧你小子。”常山笑呵呵地說,“叫常山就行了,還搞什麼輩分。你我都清楚,給我選擇今後這條路的權力的人也許是我的家庭,但是給我與之匹配的能力的人是你。沒你,我走不到現在,将來也不會走太遠。我确實比你多活了很多年,但是商陸,你的一年就是我們的很多年,這樣換算,你現在都已經是我的長輩了。”
商陸沒想到常山會說這些,他想到幾年前他坐在常山的車裡聽他教訓自己對薤白的感情的那個場景了,他總覺得如今的自己和那時的相比也沒有太大變化,隻是周圍的人都變了。“說這個就太傷感了,常總,我還是繼續叫你常總吧,就當是……提醒我們彼此,不忘本。”
“……好。”
下午四點,商陸跟着鄭勇的車一起來到了市公安局,和上午在樹林裡碰過面的楊帆警官正式互相介紹。
從鄭勇他們走進公安局開始,周圍人就對他們投來不太自然的目光,局長更是親自來跟他們見面,寒暄了許久才把他們帶去戰略會議室,見到了正在翻看PPT的楊帆。
“小楊,這個案子早日拿下,不能讓中央操心我們這小地方。”局長對楊帆教訓着,之後離開了會議室。
楊帆認命地點點頭,和鄭勇握了握手:“我是負責興甲村池塘溺水案的楊帆。”
“首先說,我不是中央派來的,隻是巧了中央很關注這個案子,所以我來之前囑咐了我幾句。”鄭勇用力握了一下楊帆的手,“第二,不要輕易給案子定性,還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人就是溺水死的,隻是在池塘裡發現了屍體而已。”
楊帆說了聲“明白”,然後看向鄭勇身後的商陸。
商陸就像是個領導一樣,穿着比在場所有人都要正式的藏藍色羊毛大衣外套,裡面也是襯衣西裝,哪怕隻是松弛地坐在會議室的桌子上,看起來也像是管事兒的。鄭勇發現楊帆非常在意商陸,就扭頭看了眼商陸的姿态,頓時明白了楊帆到底在怕什麼,于是他決定将誤會進行到底:“這位是來監督我們工作的。”
“不好意思,是哪個單位的?我隻聽領導說是叫商陸……”楊帆小心地問。
“這你不用管。”如果是真的來監督他們幹活兒的領導,也不會真的把工作單位暴露出來,所以鄭勇這樣說,隻會讓楊帆更加堅信商陸是個領導。
商陸也明白了鄭勇的良苦用心,于是努了努嘴:“你就别研究我了,抓緊展開工作。現在有個配合我工作的年輕公務員已經失蹤了,還有為了保護她而一起行動的她的丈夫,按照我們證人的證詞,應該是受了重傷,同樣下落不明。這件事你們查的怎麼樣了?”
“證人吳英澤提供給我們的視頻我們已經交給技術員去調查了,診所的護士和保安已經被逮捕,按照他們的說法,是吳英澤三人影響他們正常的工作,那裡是醫療單位,影響醫生工作是可以請保安來驅逐的。至于動粗這件事,他們沒有人承認。因為視頻中也沒有相關的畫面,光是靠聲音的話,太片面。”楊帆打開PPT給商陸他們解釋着。
但是這解釋根本就是放屁一樣,别說商陸了,就連鄭勇都早就猜到他們會這樣推脫責任。
“我們可以和這幾個人聊聊嗎?”鄭勇問。
“可以是可以,但是要去村子裡問,我們已經把他們放走了,因為沒有權力繼續扣押。”楊帆答。
“那裡是醫療單位?”商陸問。
這個問題顯然超乎楊帆的意料:“什麼?”
“村兒裡那個衛生所,是醫療單位?那個衛生所裡唯一有執業醫生資格證的兩個醫生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也在查出來考試造假之後被吊銷了資格。一個沒有擁有執照的醫生的衛生所,是不允許進行比較複雜的醫療行為的,那就是個商業機構,允許他們賣點兒止疼片兒都已經是寬容了。但是錄像裡他們辦得像模像樣,好多孕婦都去排隊。”商陸雙手抱在胸前,“你們不如就從這點來查查呢?嗯?我幾分鐘就查出來的事情,你們幾個小時一點兒都沒進展?”
楊帆茫然地眨了眨眼,他哪裡是不會查,根本就是不用查,那個診所裡在幹什麼,他最清楚了。所以現在楊帆面臨的已經不單純是工作上的挑戰,更是自己人格的翻新。
“總而言之這件事我們已經彙報給了國家衛生院和市場監督局,很快就會有人來調查,希望到時候你們也可以配合。”鄭勇表面看來波瀾不驚,實際上心裡在震驚商陸裝領導裝得還挺是那麼回事兒。
“你怎麼沒反應?那我繼續跟你說說我查到的事情?”商陸把從白小一那裡獲取的消息捋了一遍,“那個考試造假的醫生,具體來說應該是他頂替了一個真正考上醫學院的學生的成果。簡單來說如果那個學生本名叫A,醫生本名叫B,但A以B的名字參加高考,考入醫學院,大學五年讀研三年後實習幾年後拿到執照,上面一切個人信息都是B的。B什麼都沒做,就是有執照的醫生了。那麼那個A又去哪兒了?她為什麼不舉報呢?因為A一直都是興甲村的人,A從出生開始就在為興甲村的衛生所可以繼續‘合法’營業而被培養。頭發剃掉,衣服永遠是男裝,聲音也在被用開水燙聲帶之後變粗,這樣她從外表來看就很像B,在考生最多的這個省,不會有太多人懷疑。”
楊帆臉色變得慘白,他沒想到商陸居然已經查到這種地步了。
“但是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就被壓下來了。”商陸站直了身體,圍着楊帆繞了幾圈,邊走邊說,“舉報醫生學曆造假的那個人,也不知所蹤。醫生雖然被國家衛生院吊銷執照,但是大家發現市場監督局并沒有勒令他們關掉衛生所,所以事情就稀裡糊塗地不了了之。我理解,畢竟是件這麼荒謬的事,誰想趟這渾水呢。”
楊帆開始擦頭上的冷汗,此時此刻站在他身邊的不再是他的同事,而是各個都配槍的鄭勇辦案組。
“楊警官知道些什麼吧。”商陸站在楊帆背後,低頭靠近他的耳朵,“畢竟您的女兒的心髒,就是在衛生所裡換新的啊。”
楊帆脫力跪在地上:“我女兒是無辜的,我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我也是沒有辦法,說了真相的話,我女兒就死定了。我的命你們随便拿去,千刀萬剮我都認了,但是我女兒她才十一歲,她好不容易才可以像普通孩子那樣走路不喘。她先天性心髒病,除了換心髒沒有别的辦法,但她偏偏是稀有血型,排隊排不到,再不換她就死了!我是真的沒辦法啊!”
鄭勇朝身後的部下點了點頭,部下走到楊帆跟前,用手铐将他雙手禁锢。
“嫌疑人楊帆,我們将以拐賣兒童罪、組織出賣人體器官罪、徇私枉法罪、幫助犯罪分子逃避處罰罪來對你進行逮捕審問。”部下說完,将楊帆拽了起來,“你是執法人員,知法犯法,必死無疑了。但是你還有機會,隻要協助我們盡快逮捕更多犯罪的人,解放那些無辜的人,那說不定能将功贖罪。”
“什麼樣的功都贖不了我的罪了。”楊帆垂着頭,“我隻希望我的女兒能好好的,那樣就行了。”
商陸沉思了一會兒,想到來之前薤白對自己說的“痛擊對方軟肋再給予治療”這一招,然後用最冰冷的語氣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居然有了你女兒可以好好的活下去的這種錯覺。”
楊帆轉過頭看着商陸,眼神中充滿恐懼與不解。
“村長花了那麼多錢搞來的心髒,為的就是能從你這裡得到一定的法律保護并且封住你的嘴,結果你現在落網了,你女兒身上還挂着那麼貴的心髒呢。”商陸面無表情地說,“他難道不會,讓她成為賺錢的工具嗎?”
楊帆的眼中透着絕望。
“對了你剛說什麼來着,你女兒……十一歲?”商陸倒吸一口涼氣,“生理期快要開始了吧。”
楊帆掙紮着跪在商陸面前:“求求你、求求你……”
“求什麼呢,好像我是那個害你女兒的人一樣。”商陸蹲下來,“你怎麼就不想想呢,有多少和你女兒一樣的人,她們就活該有這樣悲慘的命運嗎,除了你女兒,别人都該死嗎?”
楊帆擡頭看着商陸的眼睛:“我什麼都做,任何事都可以。”
“告訴我們,那個村子到底在發生什麼,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們。”商陸拍了拍楊帆的肩膀,“鄭警官已經派人去保護你女兒了,她現在很安全。但是說真的,我們的人在保護你女兒的時候,确實發現了有人在暗地裡監視她,所以說我們去的還算及時。”
楊帆松了口氣,看起來失魂落魄,但又像是靈魂重新回到了身體裡正在慢慢适應。“興甲村,五年前才通了柏油路,是國家大力扶貧的那個時候,有個公務員看到這裡,覺得窮,所以撥款修了路。但是這樣的撥款其實有過很多次,錢都被村委的人分了,他們每個人都在國外買了好多房産基金,富得流油了,但還是不夠。他們故意把村子弄得與世隔絕,人口普查的人過來的時候,他們就把一定人數的人藏在豬圈裡或者是樹林裡,一藏好幾天,冬天的時候就會有人被凍死。事情進行這麼多年,肯定是有很多官員都知道,大家不是從一開始都沒良心,是良心漸漸被錢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