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懷表」上“死亡”的即視感是最強烈的,強烈到讓她多次懷疑它是否真的死去過。
可那怎麼可能呢?它明明就隻是一個咒具。
“好啦,不要玩太久了。”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從朝露透頭頂伸下來拿走「懷表」,語氣漫不經心,“咒具輸出太多咒力可不好。忘了爸爸說的嗎?”
術式随着「懷表」被合上的聲音被迫中止,還沒來得及回到咒具裡的咒力則是瞬間被從朝露時翔指尖彈出的清理咒具給吸收得一幹二淨,連殘穢都沒留下。
“……咒具和咒物的區别在于詛咒的純粹性。”朝露透摸了摸自己沒有一點傷口的臉,這樣回答道。
“沒錯。尤其是這類會回收輸出咒力的咒具,要是不小心沾上别的詛咒可就麻煩了。”朝露時翔說。
朝露時翔換了一身寬松的黑色休閑裝,頭發也随意散着,顯得比剛進門時懶散很多。他往旁邊走了兩步,先是舉起手将被他合上的「懷表」重新歸位,接着将看起來像個悠悠球的清理咒具扔向他的工作台,落點正好是一堆能吸取咒力的咒符。那些咒符是之前他賣給禅院家那批咒符的邊角料,但是已經足夠保證清理咒具的循環使用了。
“要去換身衣服嗎?如果不換的話我們現在就出門。”朝露時翔說。
朝露透點頭,然後跟着爸爸步履如飛地離開了工作間。
※
朝露累回到朝露家時天已經開始黑了。她先去向代理家主朝露駿雄彙報任務完成情況,之後便去了家族墓地。
縱觀咒術界,朝露家整體實力處于中遊水準。這個在江戶明治之交才出現的家族自然沒太高地位,在剩餘的地盤裡挑來挑去,最後選擇住在山裡。
住在山裡也有好處,土地規劃更加自由,比如墓地就建在村子地勢最高的地方,占地面積也比較大。大部分人的骨灰都埋在同一座墓碑下面,上面刻着“朝露家”;隻有曆代家主有單獨的墓碑,上面刻着寂日和年齡,有的還會刻立碑人。
直到朝露黃泉死去——她成為曆代家主,甚至朝露家族成員的唯一例外:沒有墓碑,沒有落葬在朝露家,不知道經過處理的遺骸在哪裡。
走進家族墓地,朝露累沒想到這裡還有别的人。
在朝露家那塊墓碑前有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她在墓碑前彎下腰,顫抖着肩膀嗚咽。朝露累看不到她的臉,但知道她是誰——朝露由悅,和她一樣是個單親媽媽。
1995年的8月,朝露由悅的獨子、18歲的朝露重行中了詛咒,胡言亂語着跳下瀑布,額角磕到極淺的水潭裡一顆尖石,竟是直接死掉了,從此這個女人就被徹底擊垮。朝露累聽說過這人經常會來墓地哭一場,隻是沒想到自己會撞見。就朝露累自己的立場來說這事還挺尴尬的。
因為在其他人看來,她和朝露透立場一緻,這是不可更改無法否定的血緣決定的。罪魁禍首朝露透安然無恙離開以後,那些受害者家屬沒少拿她出氣,幸好她早已習慣受到朝露家的冷遇,并不把那些那些事放在心上。朝露由悅雖然從來沒有來過,但想必她心裡的恨一點不比旁人少。
朝露累歎了口氣,降低存在感繼續走自己的路。
經過一塊又一塊家主墓碑,朝露累在最後一塊墓碑前站定時,正好一陣寒風拂過她的耳朵。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這塊墓碑屬于她父親朝露景太,應父親遺囑的要求,他和母親朝露加愛合葬在一起。立碑人那裡的兩個女兒的名字是她和朝露黃泉親手刻的,花好大工夫,手都磨破了。
在朝露累快滿九歲、朝露黃泉剛滿五歲時,朝露景太為了保護醫院裡的普通市民跟一隻一級咒靈同歸于盡。幸好他手中的咒具「業火」幫他保住了上半身,好歹給兩個女兒留下點骨灰當念想。朝露景太早就立好遺囑,希望和四年前病逝的朝露加愛合葬在一起,所以她母親的骨灰才得以從朝露家的墓碑下遷出,和父親的緊緊挨在一起。
“「業火」又要詛咒新的人了,不知道是哪個可憐家夥成為新家主。”盯着父母的名字,朝露累動了動蒼白的嘴唇,“我前段時間去許過願,希望那東西千萬不要選中神樂。如果願望成真,就算是用我一生的氣運去換來的,我也覺得值得了。”
朝露累永遠記得,在失去父母庇護、看不到生的希望的環境裡,她和朝露黃泉是怎麼樣熬過來的。
“姐姐不要怕,我們在一起呀。”朝露黃泉總是這樣說着,伸一隻手給她,她則是用雙手握住妹妹的手,三隻冰涼的小手緊緊攏在一起。誰都沒有介意,因為她們都知道捂久了就暖和了。
她們血脈相連,她們姐妹同心。隻要她們的手還拉在一起,任何壞事、任何壞蛋都不可怕。
可是偏偏,「業火」選中了朝露黃泉。
“它的主人沒有一個能得善終的,爸爸你是這樣,黃泉也是……”她說,“你們強者管這叫‘死得其所’,我完全理解不了。或許我這種弱者無法理解你們是一種必然吧。”
朝露累沒有生得術式,隻能通過自學去掌握朝露家傳承百年的術式「籠中鳥」。這個術式學習門檻不高,能使用咒力就能學會,基本原理就是抓捕,控制範圍上限取決于自身咒力輸出上限。隻不過缺點也很明顯——除非可以觸及封鎖咒力的境界,否則完全沒有殺傷力。沒有任何人指點她,她直到入學高專才在老師和同學的幫助下勉強摸到了這個術式的最高境界。
可她妹妹不一樣,她妹妹在起跑線就将她遠遠甩在身後。
朝露黃泉一出生便覺醒了生得術式,而且是比朝露家曆史還長的家族秘傳術式「塵劫」。這種術式能控制壽命,隻要作用對象存在于這個世界且能被咒力影響,不管是人還是物,不管存在是否合理,術師可以增加、減少或轉移壽命,當然作用對象的存在狀态也能被術師所掌控。④再加上朝露黃泉持有「業火」,無論是在朝露家還是在高專,她都倍受關注和期待。
但是,最沉重的責任也壓上了她又窄又薄的肩膀。
“不過,如果被選中的是小透的話,或許就皆大歡喜了呢。”朝露累話鋒一轉,臉上竟然露出一點笑意,“真奇怪,那孩子的命明明是黃泉用命換來的,我卻非常想知道她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去死。”
後來,朝露黃泉好好利用了自己的力量,在咒術師這條路上高歌猛進。可朝露累不覺得開心,隻覺得痛苦。
因為她在妹妹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一道大義凜然的、恐怖的英雄幻影。
朝露累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她其實完全理解不了父親的死亡。她不明白那時候爸爸為什麼甩開她的手沖進去,非常決絕,頭也不回。
如果是為了讓原本執行任務的咒術師能回家見他的孩子,那她和黃泉呢?如果爸爸的犧牲真的是偉大的、有意義的,為什麼所有人提到他的死都隻有一句“咒術師的本分”呢?
朝露黃泉是她在這個世上僅剩的血親之一,也是她最後一根精神支柱。她難以想象,如果朝露黃泉也突然死掉,她該怎麼說服自己活下去。
答案遍尋不得,朝露累漸漸放棄了。她甚至想過,要是朝露黃泉死了,她就把自己的女兒朝露神樂托付給可信任的人,然後追随妹妹的腳步一起死。
然而充滿戲劇性的是,朝露黃泉果然死了,可她還活着。因為她竟然在最崩潰的時刻找到了答案。
現場唯一的幸存者朝露透,就是她找到的答案。
漫長的沉默過後,朝露累擡手捂住自己的幹澀眼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忘了該怎樣流淚。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她麻木地開合着嘴,聲線沙啞。
※
朝露父女倆走出餐廳的時候,已經将近晚上九點。
餐廳離公寓隻有二十分鐘的腳程,朝露時翔沒有開車,之前是走着來現在自然是走着回去。夜裡風更大了,幸好朝露透的衣服還挺厚,脖子上還圍着一條草綠色的小圍脖。
朝露透一隻手牽着爸爸,另一手按住快被風吹成中分的劉海,跟着爸爸沉默地往前走。
走了好久,她突然聽見爸爸問她:“蝴蝶結不見了,是回家的路上炸掉了嗎?”
朝露透點點頭。
“詛咒師碰到了蝴蝶結嗎?”見女兒繼續點頭,朝露時翔又問,“人還活着嗎?”
這她可就拿不準了。朝露透實話實說:“不清楚。”
“不清楚?”
“咒具隻是弄傷了他的手,我也隻是限制了他的行動而已。我離開前他沒有死,但是那裡還有一個咒術師,我不知道她會怎麼做。”
“怎麼還有個咒術師?”
朝露透便把回家途中發生的事情如實告訴了朝露時翔。
“诶——那個混蛋運氣很好嘛。”朝露時翔這樣說。他看向前方,路燈照亮了他們回家的路,整條路的行人隻有他們兩個。他忽然覺得,是時候告訴朝露透了。
“透,明天出門以後我們會遇到很多咒術師。雖然爸爸覺得可能性很小,但是如果真的再次遇到今天那位咒術師,記得好好道謝。”
“好的。”第二次聽見爸爸提起周末出門的事,朝露透覺得奇怪,“爸爸,我們要去哪裡呀?”
她看見她的爸爸低頭直直地看着她,紅色眼瞳裡的情緒平靜得有些冷酷。
“朝露家。”他的答案也确實夠冷酷的。
朝露透感到不可思議。
“為什麼?”朝露透聽見自己平靜發問。
為什麼她一點也不意外,更不生氣、害怕呢?
或許是朝露透眼裡盈着的燈光太過刺眼,朝露時翔垂下視線才能繼續說話:“那邊要推選新家主,姓朝露的人都必須回村子參加繼承式,當然也包括我們。剛才……”他差點就要說出朝露累的名字,好在及時反應過來,“剛才從京都校回家前,朝露家的人過來通知了這件事。”
“和我有關系嗎?”她繼續問。
“當然有了。”朝露時翔沒有急着解釋,而是先抛出了一個詞,“那可是「業火」啊。”
雖然「塵劫」和「籠中鳥」兩種術式就足夠朝露家在咒術界立足了,但是這個家族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一把代代相傳的特級咒具,太刀「業火」。
「業火」是咒術界現存制造時間最早、保存最完好、工藝最精妙的特級咒具,它并非是被人為賦予術式,而是本身就是一個特級詛咒。它的刀鞘作為封印它的器具,等級也相當高,制作工藝幾近失傳。
「業火」究竟是怎樣被創造出來的現在已經沒人知道,檔案顯示其初次現世于奈良時代末期。該詛咒的能力是劍術類術式「業斬」,威力強大,遇強則強,曆史上隻有詛咒之王兩面宿傩成功抵擋過這種術式的攻擊。
這樣的無價之寶曾被不同的家族持有,自從朝露家出現便一直為這個家族所有。它之所以能留在這些非精英咒術師家族裡,是因為隻有與「業火」簽訂主從協議才能自由使用業火,而簽訂主從協議的基礎條件是有家族血脈、冠家族姓氏的可以看見詛咒的人。
三大家族當然嘗試過解除這種詛咒,但竟然都以失敗告終。據傳他們嚴密監控着每一任業火之主,如果有一丁點背叛咒術師陣營的迹象必定會鏟除對方并挑選下一位适任者。
對朝露家而言業火意義非凡,他們自然希望将業火永遠與家族綁定,于是就有了“業火主人就是朝露家主”這一不成文家規并沿襲至今。禅院家某任家主曾經給他們取過一個一針見血的戲稱——“咒具的忠仆”,倒是十分貼切。
“……後來有一個老家夥把繼承式搞成公開聚會,邀請總監部和三大家族一起來見證家主誕生,之後繼承式的性質就變成了下任家主的宣傳活動。舉辦繼承式需要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業火已經沒有主人,二是獲得三大家族一緻同意。恰好今年這兩個條件全都滿足了。所以朝露家所有擁有繼承資格的人都必須出席,沒有例外。”
在朝露時翔作出詳盡解釋的時候,朝露透卻在默默撫摸右邊眉骨上那道凹陷下去的、幾乎快覆蓋整條眉毛的傷痕。她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把這個傷抹掉,但是最終保留了下來。因為它可以提醒她不要忘記朝露家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
那是世界上第二可怕的地方,絕對不能踏入第二次的地方。
等爸爸說完了,她才開口說話。
“爸爸,我可以不去嗎?”朝露透小聲問。
“必須去,那把刀是很重要的東西。”
她搖搖頭表示不贊同,擡起腿去用力踩自己的影子。她說:“不重要。那是朝露家的東西,跟我沒有關系。”
朝露時翔卻接道:“可是那是媽媽唯一能留下來的東西啊。”
朝露透的腳重重落在将自己的影子一分為二的縫隙上。她停下腳步,不再走動。
眼淚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業火」是媽媽随身攜帶的武器,她聽過好多故事,都是關于「業火」是怎麼在千鈞一發的時候幫助媽媽逆轉局面的。「業火」随時都陪着媽媽,包括她最後一次見到媽媽的時候——媽媽狼狽地跪在樹林中央,被「赤血操術」和「投射咒法」同時攻擊的時候。
當時媽媽不斷發出一種不像人類的吼叫,掙紮得很厲害,比駿佑爺爺被詛咒師按住時掙紮得還厲害。但是媽媽居然完全站不起來。她不理解媽媽為什麼要被這樣對待,不住地哭着、喊着,想沖過去幫媽媽,想求他們不要傷害她媽媽。可是不認識的咒術師姐姐不讓她過去,緊緊抱着她,哪怕被她又踢又打也不肯放手。
“不要過去!那不是你媽媽!”咒術師姐姐這樣尖叫着。
那是媽媽,她知道的。能使用「業火」的隻有媽媽,她知道的。
頭又開始痛了。朝露透死死抓着爸爸的手,感到呼吸不暢,滾燙的眼淚不斷從眼睛裡往外掉。
她記起媽媽漸漸停止掙紮倒在地上的模樣,咒力反應微弱到幾乎可以算是不存在。他們把媽媽帶走了,媽媽沒有任何反應,「業火」掉在地上也沒有去撿。不管她怎麼喊,媽媽都沒有回頭。然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媽媽,也沒有人告訴她媽媽去了哪裡。而「業火」是媽媽所有東西裡唯一沒有被燒掉的,但是它被朝露家藏起來了。
媽媽去了哪裡呢?每次從噩夢中哭着醒來,她都會這樣想。
她不清楚自己失去意識那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隻能按照直覺去假設:如果沒有那些咒物,如果沒有那些詛咒師,如果沒有那條手帕……媽媽一定就會回來了吧。
如果再來一遍,她一定不會亂走,站在原地等駿佑爺爺。如果再來一遍,她不離開家,因為媽媽爸爸很快就回來。
如果再來一遍……再來一遍……
朝露時翔腦仁一緊,慌張地蹲下身用手指去擦她的眼淚。孩子不停地在哭,哀哀地望着他,紅着鼻子,淚水不停流過指縫,墜落地面。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但他知道她在想什麼。
“對不起,爸爸不該提媽媽。”低聲向她道歉,朝露時翔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也哽咽了,“爸爸隻是想說,「業火」是很重要的東西,是非你莫屬的東西。對不起,小透,對不起,對不起……”
朝露透卻哭着搖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