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那道在昨天讓五條悟不爽了一下午的尖銳聲音又開始響了。
用清醒了一半的頭腦想起這是一個破山村,不是五條家,作為客人不能去解決主人的寵物,五條悟隻能扯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腦袋。
“晴君!早安!晴君!”
那不是你的名字嗎?跟自己打招呼是這麼有意思的事情嗎!?吵死了!五條悟在心裡發着牢騷。
昨天負責安置他們的女人介紹過那隻叫“晴君”的鳥,它的主人是那個叫朝露駿雄的老頭子,據說已經養了兩年。那隻鳥的籠子其實是挂在檐廊盡頭的,可惜這棟全村最大最豪華的房子清晨時過于安靜,那隻鳥一叫,那條檐廊周圍一圈的房間都能聽見。
“早安!晴君!早安……”
煩人鳥不斷重複相同的句式,五條悟在被子裡輾轉反側,像在比拼誰更有耐力。
最後的結果是五條悟破功。白發小孩一臉暴躁地彈坐起來,扭頭看了一眼這間客房裡的挂鐘,發現才六點四十分,天剛亮不久!
他特地瞥了眼旁邊還在酣睡的兩個人,忍不住歎了口氣——他母親就算了,睡眠質量一直很好,可為什麼瞭也一點沒受影響?這就是弱者的優勢嗎?
因為還有總監部代表和加茂家在,分配給五條家的客房數量有限,五條悟隻能跟母親五條茉莉和堂弟五條瞭睡一間房。從記事起就開始一個人睡一間房培養獨立精神的五條悟完全忍受不了睡覺時聽見别人的呼吸,翻來覆去直到午夜才睡着,所以現在這個時間起床對他來說是嚴重的睡眠不足!
要是那隻可惡的鳥是五條家的,他絕對會給它點顔色瞧瞧!五條悟從前向後抓了下頭發,惱怒地從溫暖的被窩裡爬了出去。
考慮到時間還早,他沒有穿和服,而是穿母親給他帶的普通冬裝,換好衣服便拿着洗漱用品打算去盥洗室。一開門,寒冷的山風就迎面而來,吹散了五條悟呼出的白氣,也把五條悟吹得頭皮發麻。
這時他才發現外面在飄小雪。他慶幸自己穿的是羽絨服,山裡下雪确實更冷一點。
但現在又出現一個新問題:他不想換衣服了怎麼辦?
“悟,怎麼這麼早就起來啦?難道是身體不舒服嗎?”
在盥洗室門口,五條悟碰上了穿戴整齊的五條尚彥。叔侄視線一撞,五條尚彥就連忙關心道。
“沒有。是被那隻鳥吵醒的。”
“啊哈哈,你沒事就好。要是有什麼不舒服,可一定要說出來,千萬别忍着!”
“好。”
“你可别嫌叔叔煩!新年宴你吃着飯突然吐血的事我還記着呢!當時你爺爺和你那些叔公姑婆以為是你去東京玩的時候受傷了,差點把我和你爸爸拖出去打一頓!結果你隻是被骨頭磕掉了一顆本來就快掉的牙……”
五條悟想起新年第一天五條家的雞飛狗跳,也覺得有趣,露出一個淺笑。
“這次帶你出來玩叔叔可是頂着不小的壓力啊。你爸爸這回耍機靈要留在家裡,美其名曰幫我處理家務事,嘁,當誰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似的——你要是出了點差錯,這回可隻有我挨打!求你了,悟,為了叔叔的身體着想,有什麼問題你千萬别硬撐!”
好歹是個一級術師,居然還怕被打?五條悟暗中鄙視,面上卻是平靜地點點頭,主動提問:“叔叔,你平時也起不了這麼早吧,為什麼?”
叔叔朝他眨了下左眼:“我打算偷偷出門逛一下,悟千萬不要告訴别人。”
“好。”畢竟叔叔每次都很支持他出門放風,五條悟答應得很快。他想起昨天午後叔叔跟他說過的話,又問:“是去找那個特級的墓嗎?”
昨天五條尚彥給五條悟簡單講述了關于他最好的朋友的事情,自然不會漏掉上一世代強者人生的終局。總監部負責的那場後事沒有記錄落葬地點,五條尚彥不相信朝露家沒有接收骨灰的說辭,昨天晚飯前還帶着五條悟去人家家族墓地的結界外轉了一圈尋找進入結界的方法。
“真聰明。不過——我不抱什麼希望。”五條尚彥苦笑,慢騰騰地說道,“黃泉還在高專讀書的時候就告訴過我,她對家族沒有歸屬感,繼續當家主是為了保護家人。這樣的關系,想必她也不願意埋在這個地方。”
“她的家人總知道吧?”
“我問過她姐姐,累小姐說她不知情。我倒是想去問她丈夫,但是我當初調查時跟他鬧得很不愉快,貿然去問很尴尬啊……”
五條悟想了想,又給叔叔支招:“叔叔,你再去問問那個小孩子不就好了?”那些小孩子随便哄哄就能說實話了,比應付大人簡單得多。
“對啊,還有那孩子!我記得是叫小透——”五條尚彥眼睛一亮,拍拍五條悟的頭,語氣都興奮起來了,“那孩子今天會去參加繼承式,到時候我可以去問她!謝謝你提醒我,悟!還有,千萬不可以告訴别人叔叔去哪兒了啊!”
他說完就急急忙忙離開了,腳步飛快,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五條悟這才想起,來之前爺爺三令五申不準叔叔過多關注朝露家,看來口頭警告完全沒用。
不過他并不為叔叔的做法不滿,反而覺得叔叔這樣還挺酷的。這不準那不準,成天拘束在老古闆的說教裡,生活還有什麼意思?
洗漱完畢,五條悟往回走,正盤算着自己該怎麼打發時間,突然發覺那隻鳥沒有叫了。
當他的注意力轉移,被他屏蔽多時的景象浮現在他腦海裡——這可多虧了他眼睛的360°遠距離視覺,他觀察四周從來不用四處扭頭——在那隻用厚厚的竹篾編成的鳥籠下出現了朝露駿雄的身影。
老人在睡衣外面披件茶色的薄毛衣外套,将雙手攏在袖子裡,背比昨天最後一次見面時駝了不少,臉色也沒那麼精神了。他一直在低聲自言自語,時不時抹一下眼角,哀痛的情緒都快化作咒力溢出來了。
可惜他的嘴唇翕張幅度太小,五條悟完全讀不出他在說什麼。
朝露駿雄也沒有站多久,轉身拉開附近的一扇門打算走進去,沒想到被朝露家一個咒術師叫住。
“駿雄大人!大事不好了!”
術師跑過來附在朝露駿雄耳邊說了一通,因為他特意用手遮住嘴,五條悟這次依然沒讀出什麼。
“「業火」怎麼突然——”朝露駿雄看起來氣急敗壞,拔高了聲音卻又像反應過來似的倏然收聲。
“駿雄大人,我們該怎麼辦?”術師戰戰兢兢等待答複。
“我去看看!不應該這樣啊,昨天都還好好的……你,叫上所有空閑人手去找河合時翔!朝露透在我們手上,他肯定不敢逃遠!可惡,河合家的血果然會招緻災難!”
那兩人從另一個出口風風火火地走了。
五條悟皺起眉,隻猶豫了一秒就跑回房間放好洗漱用品,并用母親的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作為留言,說自己跟着叔叔出去玩了希望母親不要擔心,便再次出門。
門外,那隻暫時安靜了一會兒的煩人鳥突然又尖叫起來:
“晴君!複仇!晴君!複仇!”
※
五條悟追着朝露駿雄跑到那個神社附近,但他沒有繼續接近,而是找了棵高矮合适而且樹冠茂盛的樹爬上去,在安全距離外觀察。
剛才去找朝露駿雄的術師沒跟朝露駿雄一起,看樣子真的是去找人了。神社外面的台階上和河邊圍着十幾個男人,五條悟看得出那些人裡有的是咒術師有的不是。朝露駿雄站在大敞開的木門前,豎起兩根手指,由他咒力生成的鎖鍊像蛛網般撲向神社内部,和神社裡面那把刀的咒力正面對抗。
他想隻憑他一個人壓制那團火?五條悟對對方的謎之自信感到可笑。什麼叫以卵擊石啊?這老家夥連一級的邊都夠不到,跟特級詛咒硬碰硬不是找死嗎?
他幹脆坐在樹上,等着看朝露駿雄被打飛的那一幕。
過了一陣子,朝露駿雄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縮回手指,說:“控制住了。”
“不愧是駿雄大人!”其他人紛紛開始吹捧。
什麼!?完全沒料到會是這種發展,五條悟驚訝又不爽地瞧着掏出手帕擦汗的朝露駿雄,撇了下嘴。
所以昨天他是因為太強才被針對的吧?一定是這樣!
“那之後該怎麼辦呢?刀鞘壞掉了,萬一一直沒找到河合時翔,總不可能當着那麼多貴客的面一直用術式壓制它吧?”
“我剛才進去看過,鞘還沒有完全斷掉,或許還有效果。”
“嘁,要是還有效果,用得着駿雄大人出手嗎?你去不就夠了?”
“如果被總監部代表發現刀鞘遭到破壞的話,說不定又要說我們保管不力,想辦法把業火拿走……”
“就我一個人覺得這種破爛的刀鞘跟業火一起出現很醜嗎?我們未來的家主會因此感到丢臉的吧!”
“我同意。”
……
十幾個男人七嘴八舌地讨論着,朝露駿雄則一直盯着神社裡的咒具不說話。
他和這把刀打了幾十年交道,不是第一次見它暴走,卻是頭一次這麼輕松就壓制住了它。這種情況反而比艱難戰勝更可怕,就像鍘刀吊在頭頂晃晃悠悠,可能下一秒就會掉下來,也可能一直不會掉下來。
特級咒靈都是有智慧的,他眼前的這個詛咒,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駿雄大人,您有什麼想法嗎?”終于有人想起請示真正的老大了。
“不要刀鞘,直接把業火帶過去。刀鞘先放在這裡,等找到河合時翔再說。如果沒找到他——”朝露駿雄眉頭一松,口吻還算平靜,“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就丢掉,它又不是無可替代的。”
“是!”
“貴客們快起床了,趕緊回去自己的位置上,别讓他們發覺異常。”
“是!”
朝露駿雄沉着臉走了,再是陸陸續續走了五個人,接着有三個人進去神社,再出來時其中一個雙手抱着名為「業火」的紅柄太刀。
打量着那把刀,五條悟漸漸皺起眉:那團火居然不見了,刀上隻有朝露駿雄的咒力殘穢。
在這世上沒有他的眼睛看不到的咒靈存在,如果出現了這種情況就是“刻意”導緻的。“刻意”的意思是,要麼是他自己出于各種考慮無視它們的存在,要麼是擁有智慧的咒靈故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試圖欺騙他的大腦,等級越高越容易成功。
他當然不會主動選擇無視那團火的存在,那就隻有第二種可能。可是那團火為什麼要騙他?難道是昨天被他打怕了?
五條悟自顧自地點點頭,覺得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等剩下的人都走光後,五條悟從樹上下來,跑到河邊。他注意到水邊、石燈籠上、台階上都有不少咒力殘穢,并不屬于那團火。五條悟隐約覺得不對勁,加速跑進神社,發現神社裡的殘穢多到誇張!
不僅是地闆上和周圍四面牆上有,天花闆上、壞掉的刀鞘和刀架上、祭台最深的角落裡也有;再仔細分辨,殘穢的新舊程度不一樣。五條悟靜下心來梳理大腦中的信息,排除重疊的部分,跟剛才在外面獲取的殘穢信息比對,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即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些殘穢也屬于朝露駿雄,但不是剛才留下的。
從昨天他跟着家人離開這裡,到今□□露駿雄來到這裡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嗎?留下這麼多殘穢,看得出那老頭用了許多咒力,難道是在對付咒靈嗎?可是今天他使用的咒力明顯沒有上一次用得多,而且——
五條悟蹲下掀開祭台的布,把地上剛好被遮住的手電筒拿在手裡。
天亮以後,咒術師對付咒靈還需要用上這個嗎?
當然疑點不止這些。雖然殘穢把祭台弄得亂七八糟,但是這點東西還無法幹擾他的視線。五條悟轉身面向祭台,伸出右手食指在記憶中本應該貼着咒符的地方擦過——那裡已經空了。
祭台上那些咒符相互之間是有關聯的,與刀鞘共同組成對咒具内詛咒的封印,并且有一半在向刀鞘輸送咒力,剩下一半則是負責分擔多出來的咒力,咒力也會在這些符咒中循環流動,所以刀鞘裡的咒力才能保持平衡。而現在,四分之一的符咒消失了,刀鞘多半也是因為咒力失衡壞掉的。
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兩件事誰先誰後?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五條悟正思考着,腦海中卻突然冒出一種很有道理的想法。
那種想法的主張是暗中觀察事态發展就好,反正今天這麼多咒術師在,還有他在,朝露家不可能出大亂子。再說了,朝露家跟五條家也沒什麼關系,這次他們會來完全是叔叔願意賞臉。
“哈……”五條悟笑了一聲。
但他的選擇是使用「無下限咒術」,先給自己劃出一片獨立空間。
果然——
那種有理到可笑的想法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也看見了頭頂不停冒出的煙一樣的咒力,不屑地輕哼一聲。
什麼東西,居然敢來影響他的意志?他最讨厭這一套了,五條家那些老頭老太太說的話他都不想聽,在這背後搞鬼的人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放心好了,我一定會把你們的秘密挖出來。”五條悟稍微提高一點聲音,向周圍的虛空宣戰。
接着他就離開了因緣神社。走之前他不忘帶走那個被嫌棄的破爛刀鞘,總覺得能用上。
他的想法很簡單——
将思維逆轉一下,就算他戳穿了什麼陰謀肯定也沒關系,誰敢跟五條家對着幹?就算爺爺他們生氣,還有叔叔在前面頂着。
再說,他現在可是有理由不換衣服了,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