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車已經停靠十分鐘了,他看起來卻沒有要上車的打算,一直眺望着天邊。
又過了五分鐘,五條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邊。
“問過七海了——啊,就是阿透的同學,他說他們要晚點才能回來。阿透看起來沒什麼事。”五條悟冷淡地說。
“希望如此吧。”朝露時翔視線轉向五條悟,那雙和朝露透同色的眼睛裡投出的視線也極其冷淡,“悟君其實想揍我吧?”
五條悟翹起嘴角,并不否認:“感覺和讀心很像了啊。阿透的術式也會升級成這個樣子嗎?”
“和術式沒什麼關系。見的人類足夠多以後,我隻用看一眼就能知道人類的想法。”朝露時翔微不可聞地輕哼一聲,“找我想問什麼?”
五條悟瞟了他一眼,雙手插兜,語氣懶洋洋地問:“把她一個人丢在朝露家是怎麼回事?”
五條悟走過來時朝露透正好提到這事,朝露時翔不意外他會問。他答:“我隻是……想試試。”
“哈?”
朝露時翔側過身面對五條悟,舉高自己的右手,單薄的衣袖順勢滑到手肘以下。
“悟君,你有在我手臂上看到什麼嗎?”
五條悟皺起眉細看,接着摘了墨鏡,卻疑惑地皺起眉頭。
“沒有什麼奇怪的啊。”他說。
“其實在半年前,我的手臂在這裡被人砍過。”朝露時翔用手指點了一下肘關節,眼神有一瞬間稍顯冷漠。
“哎?”
“你應該記得你來東京以後透失聯過一段時間吧?”看見五條悟點頭,朝露時翔歎了口氣,“其實是因為朝露家把她關起來了。在那之前發生了一件很難解釋的事,他們借機想把「業火」和透完全剝離,也就是強行解除主從協議。透她……想必受了很多苦,但是我沒去救她,因為我要做一些準備。差不多就是去年咒高交流會的時候吧,我下定決心去和朝露家談判。但是我完全沒想到——在我分心的時候那孩子會一刀劈過來。從手肘這裡完全被切斷了。說實話,還挺痛的。”
去年交流會。時間線對上了。五條悟張了張嘴,又不自覺想象了一下朝露時翔輕描淡寫帶過的那個畫面,然後就被惡心到了。
一個靠雙手吃飯的咒具工匠,被切掉半條手臂,隻要控制住他不對他用反轉術式,他這輩子都會是個殘廢。
摧毀朝露時翔在咒術界立足的根基,這種精神折磨比殺了他更有效果,而朝露家想取得什麼效果,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這事阿透怎麼處理的?”他的語氣裡忍不住染上火氣。
“她親眼看到事情發生的,我沒想讓她介入。但她掙脫了我的約束,沖過來擋住我。她一直站在我面前,我感覺得到她很痛苦,她在猶豫,但她最後還是選擇了保護我。反抗我讓她術式過載,她自己都站不穩了,還是為了我和朝露家開戰。”
回憶也令朝露時翔有些動容,呼吸都有些顫抖。他停了下來,放下手,沉默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在那天我才意識到一件非常重要但被我無視至今的事情——隻要我還活着,我就是她的弱點和枷鎖。要不是我還在,她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是我對不起她。她恨我是正常的。”
停頓兩秒,他喃喃自語:“但我知道,這種基于血緣誕生的枷鎖,外部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破壞它。所以在治好手後,我就一個人離開了,把她一個人丢在京都。在今天以前,我沒再見過透,也沒聯系過她。”
五條悟腦子裡冒出很多想法,有的甚至還湧到了嘴邊。但他最後也隻是推了推墨鏡,将全知的「六眼」嚴嚴實實擋在後面,用煩躁的口吻嘀咕:
“那個笨蛋。”
※
直到夜幕降臨一年級三人組才帶着滿身疲憊回到學校。菅由理沒騙他們,今天的任務對象的确不算強;但輔助監督西山司傳達的情報并不完善,那隻廣域徘徊咒靈移動速度非常快,而且有智慧,發覺打不過咒術師後居然會自己改變路線!三人追着它跑過去跑過來,幾乎跑遍整個千代田區,還要營救沿路的普通市民……祓除咒靈以後三人幾乎是癱倒在路邊等待西山司來撿屍。
不過疲憊沒有戰勝饑餓,在山下的便利店灰原雄和七海建人先下車覓食,留朝露透一個人繼續坐車回學校。兩位同學和西山司都建議她一起去吃晚飯,被她敷衍過去了。
她現在隻想快點回到自己的私人空間,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幹。
但沒想到的是,她在宿舍前往三樓的樓梯上發現了五條悟。他本來就高大健壯,還坐在最高一級的台階上,在昏暗夜色中顯得極其有壓迫感,她因此吓了一大跳。
五條悟看到她,居然拉下墨鏡驚呼,先發制人:“精神很好嘛!”
又睜眼說瞎話!朝露透抿了一下嘴唇,反而是問:“你來女生宿舍幹什麼?”
“當然是來看看你會不會餓死啊。你這家夥每次心情不好就絕食,搞不懂,你這樣究竟在懲罰誰啊?”五條悟從背後拎出一個食品保鮮袋,有點像食堂廚房裡用的那種,“飯團,吃嗎?”
“不想吃。沒胃口。”朝露透簡短地回答。
“我做的哦。”
朝露透一愣,看見五條悟笑着對她眨了下右眼。
“再想想?”
“唔……金槍魚果然和蛋黃醬才是絕配。不過沙拉醬的也好吃。”她咽下第一口飯團,心滿意足地做出點評。
朝露透特别喜歡吃五條悟做的東西。五條悟廚藝非常好,不僅是因為悟性高,也有經驗豐富的原因,他第一次自己動手做飯時朝露透還是個廚具都認不全的幼兒園新生。在朝露透印象裡五條悟不會為别人下廚,但關系夠好的話蹭飯很容易,不過随着他成為現役咒術師中最忙的人之後他親自下廚的機會大幅減少,朝露透已經很久沒蹭到過他做的飯了。
“廚房裡隻有沙拉醬了。好吃是當然的啦,畢竟是我嘛。”五條悟一邊說一邊伸手用力刮了一下朝露透的下嘴唇右側,“沾上醬了。這裡。”
朝露透随意地點點頭,視線隻投向前方道路和飯團,餘光都沒向他那一側挪一下。這時到了宿舍門口,她叼住飯團去開門鎖。看在晚飯的份上,她沒阻止五條悟進宿舍。但是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走進花季少女私人空間的五條悟表情看起來很欠揍。
“這時候應該彈出獎杯了。”五條悟感歎。
“又玩了什麼遊戲?都分不清現實了嗎?”朝露透嚼着米飯,吐詞不太清楚。
“這裡就是遊戲新地圖啊。”說完五條悟就用腳帶上了門。
朝露透宿舍空間被太多架子和櫃子擠占了,對五條悟來說并不方便行動。想了想,她把桌椅那邊的空間讓給他,自己盤腿坐在床上吃晚飯。而五條悟完全沒聽她安排,在宿舍裡走來走去,像在自己宿舍一樣自在。
“你居然把以前的照片都帶來啦。不過怎麼放這麼高?”五條悟突然說。
朝露透咬着飯團朝他那邊望了一眼,他站在衣櫃前,手裡抓着一個相框。玻璃反光讓朝露透看不清圖像,但那畢竟是她搬進來當天親手放的東西,她知道是什麼。
“不想一眼就看見。”
“為什麼?”
“你不是聽見了嗎。”
五條悟回眸瞧了朝露透一眼,把那張朝露透一直很寶貝的父女合照放回原位。
“我已經聽說了。”他語氣淡淡的,“時翔先生手的事。”
“是嗎。”
“有點後悔,去年不該把你一個人丢在京都的。傑去年入學的時候也才15歲,你提前入學肯定也不是件難事。”
朝露透提醒他:“但是去年我還不想來咒高啊。”
然而五條悟完全沒理會她,還在自說自話:“而且去年交流會回京都的時候我就該把你直接打暈帶東京來。”
“麻煩你稍微有點人權意識好嗎?還有聽我說話啊。”
“還有,雖然時翔先生沒明說是誰砍的。”五條悟皺着眉毛,表情不大好看,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肘,“但是很好猜——朝露神樂,是吧?”
朝露透捏着飯團的手就此僵住。
“團隊賽那家夥無故缺席,個人賽狀态也很不對,聽我提到你的名字就會很激動欸。而且如果是别的人幹的你早就鬧翻天了,根本不可能瞞着我。”五條悟說完自己的分析,雙手插兜轉向朝露透,“她突然發什麼瘋?不會又是那個老東西在挑撥離間吧?你教訓她沒有?”
如果隻是被挑撥,那倒還好解決。朝露透慢慢地搖頭:“沒有。但是撕破臉了。”
“你的意思不會隻是吵了一架吧?”
“嗯。就隻是吵了一架”
五條悟表情一下就變了,不自覺擡高了聲音:“你搞什麼啊!被欺負成這樣居然不還手?!又不是打不過!”
“當然是有原因的……”
朝露透看着非常不高興的五條悟,不禁陷入思考:她現在還不能讓更多人知道那些事,可是現在該怎樣解釋比較合理呢?不說得合理一點的話,感覺明天他就要去找朝露神樂約架……
但她腦子裡始終是空白一片,編造不出任何謊言。
“又在糾結什麼?是有什麼事不能跟我說嗎?”五條悟受不了朝露透現在那副像在害怕什麼的樣子,幹脆走到床邊,惡聲惡氣地問。
“……悟,如果說一個人突然被告知自己和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扯上了關系,有決定性的證據,可又因為很多原因不能去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該怎麼辦呢?”沉默幾秒,朝露透的雙手不自覺地隔着飯團纏在了一起,形成一個簡單的「衆生心」手印,她也終于想好了說辭,“會有人無論如何都相信不是那家夥幹的嗎?”
“我相信你。”話音剛落,一瞬間的間隔都沒有,五條悟毫不猶豫地給出答案。一如既往的笃定語氣,嗓音略顯低沉。
這下朝露透是真的說不出話了。她眼眶一熱,目不轉睛地望着那雙晴空一般的藍眼睛。
“我還不了解你嗎?被欺負了打回去居然都要自責好幾年的家夥能幹得出什麼壞事啊。總之,你隻要記住我一直站在你這邊就對了。”五條悟還有點生氣,先用手掌拍了拍她的頭頂,猶豫了一下,他又換成拳頭用理論上不會感到疼的力道敲了一下,“有我在,誰還敢拿你怎麼樣嗎!”
朝露透含在眼睛裡的眼淚差一點被他敲出來,卻也隻能自己克制情緒。
“謝謝。”朝露透低聲說,“但是有些事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她知道這對耐性并不強的五條悟來說不是個滿意的回複——不是現在,又是多久呢?其實如果可以,她希望五條悟永遠都不要知道。
她希望她在五條悟眼中永遠隻是過去的樣子。繼承了強大咒術師血脈和意志、有清晰的目标和規劃、心懷正義和希望的樣子。
如她所料,五條悟擺出一副仿佛被封建老頑固們說教過的臭臉,狠狠在她腦門上留下一記暴栗。她條件反射地護住頭,差點把飯團扔出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聽見五條悟說:“跟我還說什麼謝謝!你故意惡心我嗎?”
朝露透心裡一軟,知道他這意思是讓步了。
說起來也奇怪,五條悟的性格一直很要強,從小到大都是以自我為中心,但從他去年入學高專到今天,他向她退讓的次數已經超過了過去八年的總和。果然學校是個能改變人的地方啊,她想。
“說起來,你是不是還沒跟我道歉?”五條悟臭着臉繼續說。
朝露透愣了一下:“在說什麼啊?”
“别裝傻!白天我跟你說話,你不理我就算了還放任那團破火打我!你居然拿我撒氣欸!”
“咦?我沒注意到……”
“那不是借口!不道歉也可以,你讓我修理一下它!”
“不要!你打小火花和直接打我有什麼區别?”朝露透斷然拒絕,“難道你就沒有錯嗎?誰叫你和它關系不好啊。你應該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不會管它,它想打誰就打誰。如果你們關系好一點它會打你嗎?”
“禁止推卸責任!禁止指責真正受委屈的人!”五條悟大叫。
“你真好意思說這兩句話啊!”